可他手上的公文,一直都没有翻动过。
眼睛倒是看着公文的样子,但明显的目光落在上头,心思没在上头。
卫若衣没话找话:“今夜家里吃饭的人可能有点多,景村长他们比较健谈,需不需要分开坐?”
厉钰没有抬头:“嗯,夫人看着安排就是。”
“那,要不然让人去买些朱记的包子回来?“
“夫人决定就好。”厉钰道。
卫若衣终是没忍住,喊了一声:“夫君……”
这一次,厉钰没有立刻接话。
等了一会儿,他将手里的公文放下,拍拍自己身边:“过来坐。”
卫若衣立刻坐了过去。
刚坐下,手就被人拉住。
卫若衣看着他,脸上是明显的担忧。
望着这样一张脸,感受着来自于她毫不掩饰的关心,厉钰感觉自己心头那点烦闷忽然间就淡了。
他抿了抿唇,慢条斯理道:“他是几年前来的临郢关,来的时候就只会些花拳绣腿的功夫,还有一堆世家公子哥的臭毛病,那时候坠英之战已然过去了许久,是难得的闲时,军营里头没事干,士兵们便逗他玩。”
这个他,纵然厉钰不说,但卫若衣也明白是张庭生了。
厉钰继续说着:“有一次,他们将他丢到了苍梧山里头,我得了消息,带人寻了他一天一夜,却发现他早下了山回了营。
那次他被整得狠了,便咬着牙来寻我说要好好干,要在军中挣功名。”
因为某个微妙的原因,京都世家来的少爷,厉钰是不会主动提拔的,但他也不至于小肚鸡肠的拦人家的出路。
然他那时同张庭生实在不熟,并不知道他擅长什么。
可张庭生已经求到他跟前了,厉钰无奈之下只好便让他自己去挑,挑中了,想去哪个营就去哪个营,只选了就不能再换。
也是年轻气盛,张庭生压根没跟他客气的,还真是一个一个营的挑。
每一个营都去待一阵子,最短的比如伤兵营,待了一个时辰就被冯知初骂出来了,再比如待了几天的伙房和兵器司,最后又换到步兵营,骑兵营,军情处,这样辗转了好几个月,终于定下了先锋营,去做了个斥候。
那时的先锋营都是厉钰亲自练起来的精锐,冲锋陷阵的有,刺探敌情的亦有,张庭生脑子好用,尤其记东西本事非常好,深山野林,钻过一次就能原路回来,看过的脸再普通都不会忘,
进了先锋营之后彻夜学勘察的本领,斥候一职他越做越顺手,跟厉钰的接触也就越来越多。
两人曾在漠北的寒冬畅饮,也曾一起彻夜破解鞑子军部署。
张庭生领着人将鞑子的消息带回,而厉钰拿着一柄长刀,扎进他所指的方向,打得鞑子军节节败退。
相互信任,又相互依赖。
后来张庭生一路升至兵马指挥使,厉钰也愈发忙碌,两人时常各在一方领兵作战,有时候一年见几次,有时候几年见一次。
君子之交淡如水,纵然不见面,情谊也该常在,看见张庭生寄给书信之前,厉钰都这样想。
却没料到,他们二人,在不知不觉间,竟已生分到这种地步。
不,不仅仅是生分这么简单了。
他叹了一口气。
卫若衣拍拍他的手,马车内一时安静下来。
好一会儿,感觉到他心情好了一些,卫若衣方才问:“如此说来,之前他称病不外出,又杀了你派去的暗卫,你不是拿他没办法,而是不忍?”
厉钰沉默片刻,点点头。
一路看着他从跌跌撞撞走到如今意气风发的模样,虽然气愤于他的背叛,但总是不忍心就这么毁了他。
厉钰道:“那时候明面上我没再派人去,暗中却派了很多人守着,他侦察的本事一流,暗卫们骗不住他,但震慑算是有了,好歹,他不敢背着我再往京都送信,如果没有这次的事,我原本也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惜了,世上没有如果二字。
听着厉钰的话,卫若衣心中的怒火蹭然升起。
一个背叛他的人,凭什么得到他的这份温柔和慈悲!
“不过现在人都要死了,恩怨皆空,不说也罢。”厉钰道。
一句话,将卫若衣的怒火浇得干干净净。
比起张庭生,前世的自己方才是更可恶的人,不是吗?
可她如此可恶,却还是贪心的,想要他的爱。
如果张庭生没有资格,那自己,又是哪里来的资格?
见她不说话,厉钰笑着安慰道:“夫人也别太在意,人死灯灭,下辈子还不一定能不能再见。”
“那如果……”卫若衣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迫切的,想要寻一个答案:“如果下辈子,还能再见呢?”
她认真的神情,让厉钰微微一愣,一时忘了答话。
卫若衣看着他,又问了一遍:“如果,辜负了你的人,下辈子还能再见呢?”
今生来世,谁都不再是谁,无论多大的仇恨,见面也不相识。
这原本就是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
但厉钰轻轻捧起了卫若衣的脸,认真的说:“若是旁人,那我便一刀捅了他。若是夫人,纵然你伤我千万次,为夫亦是,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