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生吓了一跳,摇手道:“代……代掌门,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是玉洁冰清、大有身分之人,岂能与游女相比?”
莫欺霜不以为意,笑道:“无妨。别管我会不会生气,我只问你:你会看不起那些游女么?”
安生愣了一愣,摇头道:“不会。”
莫欺霜微微一笑。
“倘若……我是说‘倘若’你自己的女儿操持贱业,你便许可了?”
安生冲口答道:“自是不许。”
见她笑容益深,心中微动,想了一想又道:“若是我的女儿,便是要我做牛做马,也舍不得她受这种苦;但万一她不幸做了这行,仍旧是我女儿,亲情疼爱是无法割舍的。再说,游女赚的虽是皮肉钱,但不偷不抢不害人,为什么要看不起她们?”
莫欺霜含笑点头,露出赞许之色:“你说得不错。人的心思,决定了所见之美丑、好坏、喜恶,是心思有了这些忖度,而非物之本然,这便是‘分别心’了。
我不恶游女,旁人纵以游女视之,何由恶我?安大人甚有佛缘,我随口多说了几句,大人勿怪。“言谈之间,小舟游近一艘平底浅舱的漕舫。她灵活操控长篙,将小舟轻轻巧巧泊在舷畔,往舷板敲了几下,片刻一捆绳梯放落,漕舫的宽阔船头亮起灯火。”
上去罢。“莫欺霜不避嫌疑,当先爬了上去。安生虽已尽力回避,仍见裙底凸出两瓣桃儿似的腴臀,垂坠的裙布间浮出双腿轮廓,膝弯圆窝若隐若现,小腿细直如鲜藕,风中刮落一抹檀麝温香,分外诱人。
他不敢多看,唯恐亵渎了她,待她翻过船舷,才低着头爬上去。
船舷虽高,轻功自能一跃而上,莫代掌门规规矩矩爬绳梯,自非是为了便宜他的眼贼,而是碍于水道上人群熙攘,不想引来注目。这艘漕舫的规模远不如百花舫,模样像极了老旧的官府粮船。
燻成紫酱色的大红灯笼上,依稀可见“官船碇”的字样,那是官船下锚用的灯号,如今倒拿来照明了。以百花轩的地位,莫欺霜本不用回避官府,他实在想不出夜问撑船而来,她要引见的是哪位达官贵人。
漕舫的甲板只有一层舱房,舱门前站着两名佩剑青年,并未穿着衙门公服,见她前来,齐声道:“见过代掌门。”
打灯笼的老舵工冲莫欺霜点了点头,迳自往舱后走去。
莫欺霜并未举步,只对安生说:“去罢!我在这儿等你。”
安生别无选择,快步追上舵工;眯眼一瞧,船尾及另一侧的舷边都有武装侍卫站岗,小小的旧粮船竟挤了八名以上的保镖,显示此地及它的主人正受到严密的保护。
后舱的垂帘只是掩饰,遮着一堵结实的铁梨门扇,镂空处被门里不透光的厚茧绸所遮,铰链焕发着铄亮的铜色,兴许比整艘船都来得坚固。
老舵工叩了几下,门里传来一把闷钝的语声:“进来。”
茧绸吸去喉音的起伏顿挫,几难尽听。安生推门而入,舱里灯火通明,船舱四壁都是书橱,堆满经卷,明明橱架是极其坚固的铁梨木,却有种“快被压垮”的错觉。
房间的主人坐在一张大书案之后,周身堆着半人多高的卷册文书,层层叠叠的十分吓人,却不显杂乱,彷佛自有条理。老人埋首于陈旧的轴幅,只抬头瞥了一眼,继续振笔,手势不像书写,倒像在标点记号。
安生看不清他的容貌。灰白的额发在书缝间乍隐倏现,脑后的髻子横插荆钗,覆在书上的袍袖墨迹斑斑,与埋首公文的横疏影有几分相似。老人虽端坐不动,却一刻也闲不下来,卷起地图,又随手摊开三本图册,批注的朱笔未曾停下。
“剑呢?”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
不知为何,安生知他问的就是魔剑。
还没想好怎么回答,老人又接口道:“丢了,是不是?”
安生脸上一红。魔剑的确是他弄丢的,这点无可辩驳,但……老人翻开书籍,头也不抬,淡然道:“很少人知道我的副手武功卓绝,单打独斗,我这辈子没认识几个比他能打的。他一样丢了剑,也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他叹了口气:“我早做好失剑的对策,丢一把的、丢两把的……通通丢掉的都有。喏!”从案下翻出一部厚厚的线装手札,吹去积尘摊在桌上,摇头轻道:“天意啊。”
蘸了蘸唾沫,一页页翻阅那部“对策”边道:“说罢,我听着。花灵蝶信里说,你有要紧的事儿要同我讲。”
安生忽然明白过来,愣愣道:“你……我……莫……怎么……”
“花灵蝶要派,怎不派个机伶点的来?”老人不耐起来,终于搁下手札,猛然抬头。
“你这句疑问,我给你四个答案。我本该在擎天山,等不到你,所以先来越浦;莫欺霜与我道中相遇,才知我在此间;我对你知之有限,若你不说,我不知你究竟要告诉我什么。”
安生只觉那双锋锐的目光如实剑一般,几乎穿颅而过,被凝得隐隐生疼。
“还有…”彷佛觉得时间浪费够了,老人又拈起朱笔,勾点着札中条陈。
“如你所料,我是魏忠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