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艘“百花舫”乃是百花轩的掌门座舰,造得极其巨大,腹尖面阔、昂首翘尾,甲板上层垒如楼,两侧设有护板,可抵风浪,吃水亦深。
全船由底舱算起共分五层:最底层装载石磨土囊压舱,第二层供水手舵工居住,第三层的甲板乃升帆操桨之处,也是全船指挥的中枢。第四、第五层则是女弟子们的居所,进出都有人持实剑把守,不让男子越雷池一步。
百花舫堪称是百花财货实力的极致展现。
莫欺霜先在忘情湖南岸水深处搭建船坞,召集天启大城的造舰名家就地建造,光是安放龙骨就花了一整年的时间。全舰历时三年才竣工,此番是头一回离开忘情湖水域,先自黄龙江出海,沿岸北上,再由赤水溯行至越浦,前后不过十天的光景,既平稳又舒适,众女一点也不觉气闷,四、五层甲板终日都是莺啾燕啭,笑闹不绝。
除百花舫之外,还有两艘小型的平底快船“摘星”、“揽月”随行。
百花众妹在湖畔长成,除了水性,摇桨撑篙也不含糊,否则在水道纵横的百花轩之内,可说是寸步难行。
摘星、揽月体积小巧,每艘只需三人便能操纵,不像百花舫须另聘专门的舵工水手,于是将四、五名干练弟子编作一船,轻装简载,当成旗舰的前导备援。
安、鱼的流筏,即是在冲撞映月舰后,被灵活包抄的快船“揽月”拦下。
莫欺霜早已吩咐在甲板指挥室中摆下素斋,领着安生一路前往,头上的两层舱房里,没有一扇窗是阖紧的,也不知有多少只秀丽妙目沿路争睹,叽叽喳喳彷佛一群麻雀。
安生心中老大不自在:“发出这么大的声音,不如直接探头算了。女孩子真是奇怪。”
殊不知忘情湖一战,他奋力营救夏荷秋兰,早已成为许多百花少女心目中的英雄。亲眼目睹的自是说得无比英勇,天上有地下无;上回没能遇见的,这回则把握机会,要一见这位安大人的豪勇风采。
“……我觉得陈四公子生得俊多了。”
“你懂什么?”
另一人反唇相讥:“陈四公子脸蛋白惨惨的怪怕人,还是安大人精神。”
“而且……我觉得安大人的体格比较好,挺结实的。”
“你见过?”
“见过!”
少女可得意了,羞得咯咯直笑:“在底下的流船里,光溜溜像铁杆似的……”
安生简直快疯了。
他头一次如此怨恨先天真气的灵敏感应,恨不得在甲板挖个洞钻进去,或直接跳入江里更省事。这段狭窄的舱道彷佛永远都走不完,所幸这只是错觉。廊道尽头,冷凌霜与鱼诗兰在指挥室里并肩而坐,桌上的菜肴却用得不多。
安生与莫欺霜的加入,并未使席上的气氛更活络,冷凌霜不发一语,持续回避着他的目光。莫欺霜与鱼诗兰倒是有来有往,一个插针见缝,一个不着痕迹,两名聪明女子高来高去,安生却突然疲惫起来,一迳低头扒饭。
莫欺霜长年茹素,随身的婆子擅做斋菜,微苦的炒鞭笋、点了麻油的生切莴苣,冰盆藕丝、鲜菱耳蕈汤等,均是时鲜美味,但安生吃惯油荤,下箸只觉沉重。
如果还要再过几天像这样的日子,他宁与鱼诗兰想法子潜回城里,冒险在驿馆附近等待魏忠贤出现。
彷佛听见他的心语,莫欺霜放下牙箸,取巾帕轻按嘴角,洗净双手之后,殷勤笑问:“安大人吃饱了么?我长年吃斋,没什么好招待,大人莫怪。”
安生摇手道:“代掌门言重了,这菜肴好得很。”
莫欺霜笑道:“既然吃饱了,我想领安大人去见一个人。鱼姑娘折腾了一日,不妨先回房歇息,养足精神,明儿一睁开眼睛,包管还鱼姑娘一个完整无缺的安大人。”
鱼诗兰强笑:“莫姑娘莫取笑我啦。小女子告退。”起身行礼,冷凌霜也跟着离席。于情于理,鱼诗兰本不欲与他分开,但莫欺霜越是出言挤兑,越代表其中不无试探。她决断明快,眼看没有抗拒的理由,索性返回舱房,毫不拖泥带水。
安生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闷闷地随着莫欺霜出了指挥室,来到船尾。
莫欺霜命水手放下一条小筏,与安生槌着绳索登船,自己却拿起了长篙,回头笑道:“我亲自为安大人撑船,这可是十年来的头一遭。”
夜风吹动她的长发,飘扬的裙袂黑纱裹出一抹娇润曲线,裙下雪履尖尖,宛若谪仙。
其时百花舫业已下锚,越城浦的浦湾绵延极长,越靠近城区水位越浅,像百花舫这样的庞然大物驶不进人工运河,只能泊于外浦。远处的城影之上一片浮霭,越浦正是未央之夜,灯影歌声不绝,光晕依稀勾勒出箭垛女墙的轮廓,以及水面上大大小小的舟帆。
莫欺霜挽起衣袖,露出两条酥白藕臂,长篙一点,小舟便飘离巨舰的船尾。
安生坐在船头不敢乱动,饱含水气的夜风迎面而来,沁人脾肺,胸臆里的郁气一扫而空,回头道:“代掌门,不若让我来撑罢?”
莫欺霜笑道:“你看看这江上,有没有男子撑篙的?”
越城浦夜不行船,盐、漕、渔舟一旦入港,非平明不能离开。夜里还在江上撑舟载运的,不是连接城、浦交通的关驳,便是招揽销金客的游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