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县在天涯镖局与浩然钱庄到来之前,算得上有点底蕴的家族,着实不多。没有“大门户”的江湖势力在此扎根,除去生意经火热而腰缠万贯的张万金;曾身居越骑校尉且亲身死战而未死返乡的李家家主李琰,还有就是祖上曾任从三品的太仆,现任家主杨式浅担任疏州典郡书佐的杨家,也就是小胖子杨杰与杨磊的爷爷,算是拿得出手,没有把老祖宗的家底彻底丢光的。
最后还有一家,家主是一位与李琰同龄的汉子,姓朱,当年二人从军也是同一年,只是姓朱的在家里人靠关系运作下,与李琰一南一北,李琰去北方与北浮蛮子真刀真枪拼杀,姓朱的则去南边不定时却安稳地捞取百族部落偶尔跳出的小鱼小虾战功,也近乎是同一年,姓朱的混到了正五品的定远将军,亦是返乡,生怕外人不知,便改名朱定远,刚回归时性子颇为纵跳,带有军中暴戾浮躁,没少在周边出洋相,这几年家中长辈尽数归天,朱定远被迫揽起家主大任,倒是内敛许多。
陆粒犹豫了很久,才肯带着李李和水云到蒙大叔的铺子去玩耍,就是怕这个学塾霸主到了那边会捣乱,也怕小水云到了那边哈喇子流一地,都会影响铺子生意。哪知这个学塾所有学生心中刁钻古怪的“魔王”到了铺子,尤其在蒙婶婶面前,乖巧无比、温婉从顺,只是偶尔会压不住本性蹦跳,也被蒙大叔形容为天真烂漫、活泼可爱。还有就是小姑娘仅仅去过铺子三两次,就能大致看懂蒙婶婶的手语,众人皆惊叹她的天赋异禀,小姑娘当然一阵臭屁自夸加鼻孔瞪陆粒水云二人,陆粒笑笑,才想通李李每天放学路上一通通瞎比划到底是在做什么,偷偷朝她伸出大拇指,只是小姑娘不理睬他。
没有孩子的蒙大叔和婶婶二人其实对看似呆呆傻傻的小水云最是喜欢,小水云当然不是真的呆傻,只是父母疼爱,小少年就想得少,说的也少,加上贪吃嘴边总是挂着口水,小脸圆圆胖胖还带着红晕,煞是可爱。第一次去铺子的小水云果然不出陆粒所料,眼里见了香喷喷葱油饼,香味就像是百年醇酒的酒香勾住了老酒鬼的三魂六魄,动弹不得,口若悬瀑就当真是口若悬瀑了!
蒙大叔笑着递给小水云一张饼,小水云吃完嗦了唆手指,明显是意犹未尽,只是给陆粒一瞪眼,就只好瘪瘪嘴作罢,猛大叔见状也给陆粒一瞪眼,陆粒摆摆手,一副自有人治你的无赖模样,果不其然,紧随其后蒙婶婶给蒙大叔一瞪眼,蒙大叔眼神急转,空气突然安静。最后还是半柱香就混熟铺子外加两桌客人的李李站出来解了围,说小水云饼呢可以吃,又指指身边的小凳子,说吃完来帮忙剥点蒜头葱叶什么的,当是补上了半个饼工钱就行了,众人点头,蒙大叔瞄一眼,这才敢放心把饼给小水云,小水云瞄了两眼,也才敢笑着放心的吃饼。
只是近来小姑娘无论是在学塾还是回到家中,总是闷闷不乐,父亲李琰去别州省亲未归,是去自己没见过就去世的娘亲家里,可是从小到大都没带过她出去过,两个哥哥只要在家每年都是必须去的,对李李可谓千般宠爱的李琰唯独在此事上没得商量,李李虽是性格跳跃,见父亲是难得的严肃脸也就没好撒泼,就是觉得有些无聊,若是下学晚归,管家冯伯伯总能找到自己,也不劝说,就这么笑着看着小姑娘玩耍,李李自觉无趣也就回家了。带朋友同窗回家玩?那些个胆小鬼根本就不敢来,陆粒倒是来,就是每次都玩不了一会儿,哥哥李望谣的差羽苑不让进,陆粒多次张望这个几乎由书籍堆积而成的别院,想着若是能进去看看多好,哪怕不看那些书,只是闻闻书香墨气也好,只是人家有规矩在此,陆粒也就没有冒犯询问。还有就是不知是胆大还是心大的小水云,到了李府,总跟满池的荷花过不去,偷偷拉着陆粒说有莲子,可甜,好吃!
陆粒忍着没把他丢进池子去看看到底有没有莲子的冲动,给他解释道荷花不结莲子,莲花败落后结果才有!
结果小水云大声嚷道;“这花那花长得不都一样嘛,就是有的!可甜,我吃过的!”
然后陆粒赶紧闪开,李李就给小水云胖揍一顿,只是揍完还真拿出一把莲子糖,蔑视道:“就算真有莲子也不是这个时节,怎么也得到八九月了,喏,这是莲子糖,比起直接吃莲子,外面裹了糖衣,更是甜上加甜,小心掉牙!”
小水云急忙抢过来说不怕不怕。
陆粒看得脸庞一阵抽搐,当真是不怕,这家伙嚼都不带嚼,塞满一嘴,就这么慢慢咽下去,当然甜不到牙去。李李见状又是一顿锤,说是浪费她的糖。
陆粒在一个下学后,等到太阳快落山时候,带着陈水云回到陈家的小院子,正巧小水云的父亲陈青松从镖局回来,陆粒瞧见汉子满脸汗水,脸上通红近乎黑紫,显然是长时间剧烈跑腿导致,汉子大口喘气,见到自己儿子,笑了下像是一下子喘过一大口气,又望向陆粒笑笑,陆粒行礼后陈青松带着两人进屋,见到小水云的母亲,也是个简单素洁的妇人,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就要去做饭。
陆粒说是小水云的同窗,道一句见过婶婶,妇人便自顾去灶房了。
随后却不是陈青松而是陆粒喊小水云去倒两杯水,陆粒则和陈青松聊起来,陆粒唤陈青松陈叔叔,知晓了陈家更详细的情况,陈青松赁出自家田地,去镖局帮忙跑腿后,自家日子确实改善许多,先前一家人面朝地背朝天辛苦种田,刨除看老天爷脸色,结果不过是满足一家人的嚼谷,剩余些粮食与鸡蛋等换些油盐和日用品,几近不剩。如今却是改天换地,赁出田地就能有足够一家人的口粮,小水云母亲做些帮着虎口街一些铺子做点针线活,就够补贴家用,那么汉子挣的可不算少的跑腿钱就能存下来,虽是疼爱小水云,也没惯着他,碎嘴零食偶尔会有,次数算不上多,但如果是文房用具,汉子花起钱来可不带多说一个字的。
窗口不再有深红的斜阳余光,陆粒却如有晚霞在脸,站起身向陈氏夫妇长长作揖,即是道歉更是道谢。陆粒道出当初于田埂抢夺小水云包子一事,长久以来,于市井陋巷混迹长大的陆粒心中,愧疚有,但算不上“刻骨铭心”,而让陆粒多年耿耿于怀的是那个包子对自己有续命之恩,却没能道上一声谢。
满脸红潮彻底褪去的汉子脸庞却愈显黝黑,汉子家里世代务农,往上推三代五代都是斗大字不识的庄稼汉,对读书人不仅是尊重甚至带有些许敬畏,也正是汉子陈青松迫切想要儿子陈水云去学塾念书原因。陈青松见到陆粒庄重作揖觉得无论如何也受不起,扶起陆粒后与妻子对视一眼,像是都记不起有这么一回事,反而是肯定记不起事的小水云吵吵着他可记着呢,是个肉包子,所以陆粒得还他两个肉包子才行。
陆粒笑着说行的。
陈青松笑着说道:“那个时候你那么小,又是饿着了,用小水云教我的话来说就是‘情有可原’嘛!”汉子看着自己儿子,偷偷竖起大拇指,笑意浓厚,像是一位老农望向辛苦栽种培育而即将丰收的庄稼。
陆粒收下这份好意,心情舒畅,询问是否需要他做些什么。
汉子没了言语,倒是素衣妇人心细如发,想起之前陆粒带着小水云进屋以及之后动作,知晓两人关系已然莫逆,笑道:“你之前放在院中的锄头,已经帮了他爹大忙了,你心中的剩余愧疚,自可全部打散去,小水云年纪尚小,在学塾自然有调皮懈怠,你能帮着督促一下,就要换我们夫妻俩感谢你了。”
陆粒笑着点点头,不怀好意望向瞬间嫣巴巴小水云,这件事不用说他也在做的。
一家人要留陆粒吃饭,陆粒以天黑路远拒绝了。
自然是算计好的时辰,看着一家三口,陆粒微微咬牙,不敢久待,作礼拜别,像是再待一会儿,黑夜就要像一头洪荒猛兽将他一口吞没。
他自己也不知道心慌些什么。
回大罗寺路上,陆粒稍稍提起内劲,本就尚未彻底黑天的路在陆粒眼中更加清晰几分,走到半山腰,瞧见那座仅剩一对楹联的甪元亭,陆粒走进去呆坐了一小会儿,掰着手指头默默念,曾去过一次张万金的豪宅,将几个月攒下的钱还清的那锭银子,张万金也没拒绝,收下后笑着说以后需要钱找他就是。
那家在河边结篱笆豢养鸡鸭的人家,在陆粒第二次去寻找时不见了踪影,应该是举家搬离了雨花县,陆粒打听后只知晓人家姓戚,暂且可以放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