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矩的跟着陆蜻蛉进入凤仪宫,又跟着她向牟太后行跪拜之礼。
牟太后似乎很是疼爱陆蜻蛉,旁人入宫问安,都是在外间;陆蜻蛉则是被太监直接领入内间。
不知是起得晚了,还是对原本的妆容不满意,太后正对着铜镜画眉,硕大的铜镜映照出身后恭敬跪下的两人,太后对着铜镜里的人影道:“起身吧。难为你这么有心,三天两头来看我这个糟老婆子。”
“太后真是说笑了。天底下哪有这样年轻貌美的老婆子?”陆蜻蛉笑语嫣嫣。
太后没有搭话,只将头侧过来侧过去,细细看着新画的眉毛,仍然不满意,“怎么还是不对?罢了罢了,反正画了也没人看,不画了。”说着,气恼的抛下手中画眉用的细小毛笔。
提到“没人看”三字,太后不自觉的瞟了眼摆在一旁的青瓷坛,眸光瞬间黯淡。
“不如让蜻蛉来试试。”陆蜻蛉笑道。
“好,你过来。”
陆蜻蛉缓步上前,拿起毛笔蘸了石墨,也不急着落笔描摹,先轻轻抬起太后的下颔,仔细端详一番,想好要怎么画,方才落笔,“好了,太后您看看可有不满意的地方?”
“嗯,”太后坐直身子瞧了瞧,又凑近铜镜看了看,满意道,“是比方才强多了。蜻蛉啊,你干脆天天进宫来给哀家画眉算了。”
“若能日日为太后画眉,倒是蜻蛉的福气。”陆蜻蛉笑道。
太后从铜镜中再次瞥见那道鹅黄的身影,问道:“那是谁?怎么今日没带锦瑟过来,倒带了生面孔?”
陆蜻蛉一副现在才想起的样子,“正是要跟太后说这事呢。她是王爷新近带回别府的。锦瑟妹妹的脾气,太后您也是知道的。这两天,府上闹得厉害,蜻蛉也是烦不胜烦。我想,不如索性把她们俩隔开几天,我好好劝劝锦瑟。就是不知道该把她安置在哪里?本想让她去我娘家,但是想想这终究不妥,想来想去,觉得干脆让她入宫趁此机会学些礼仪规矩,把她身上的市井之气给改改。”
“是锦瑟闹呢还是她也跟着闹?”
“这丫头脾气倒是不错,锦瑟闹得再厉害,她也只是受着。我看她也怪可怜的,一个乡野来的孤女,无所依傍。既然王爷收了她,又叫我一声姐姐,我也该疼她些不是?”
“老听人夸你贤惠,现在看来倒并非虚言。也罢,既然你开了口,哀家就帮你一把。只是该安排在何处?”太后凝神想了会儿,道,“既是临淄王的姬妾,就让她去重华宫照顾端太妃罢。”
“蜻蛉谢太后体谅。”陆蜻蛉忙跪下谢恩。
牟太后吩咐身边的女官将鸾带入重华宫。陆蜻蛉故作亲热的拉起鸾的手,道:“妹妹放宽心,过几日,等我劝好了锦瑟妹妹,再来接你回府。”
想到进宫前,陆蜻蛉那番为了铭幽好而绝非妒忌之心的话,想起她说的,“若你真的想要报答王爷,就不要问原因,只管跟着我走,照我的话去做。横竖,我是不会害王爷的。”再看着眼前这张假意热情的脸,鸾实在是无法像她这般会做戏,只淡淡应道,“是,知道了。”
其实,她肯跟着陆蜻蛉进宫,的确是为了躲开铭幽,想好好的安静一下。
“果然是要学些规矩。”牟太后在一旁冷笑道,“大小尊卑不分,连一声姐姐也不会叫?”
“是,姐姐。”鸾只得重新回答。
“去吧。”放开她的手,待到鸾与女官行得远了,陆蜻蛉方对太后道,“太后不要怪妹妹。蜻蛉从不在乎这些,所以也从不要求她怎么行事说话。”
“这是你们府上的事,哀家才懒得操这闲心。”牟太后淡漠的说道,“不做要求,将来若要为此吃苦头,也是你自己的事。”
“太后所言极是。”陆蜻蛉笑道。
“对了,”太后端起茶碗,忽然想起什么,“王爷的病怎么样了?”
“劳太后挂心。王爷的病还是那样子,时不时的犯上一两次,太医来瞧过,也说没办法。”
“你见过他犯病的样子吗?”太后用茶盖刮着杯沿,道。
陆蜻蛉怔忪片刻,如实答道:“不曾见过。王爷每次犯病都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不许人进去。”
如果回答见过,太后追问犯病的样子,她该如何作答?
“这么说,根本没人见过他犯病?”
陆蜻蛉没有搭话,心底却清楚,太后怀疑铭幽的病是装的。心里开始想着,要如何才能让太后相信铭幽真的有病,从此放下对他的戒备?
一只脚刚跨进门槛,铭幽劈头便问:“鸾呢,你把她弄哪里去了?”
正低头仔细研究绣品的曹锦瑟与蜻蛉闻声抬头看向铭幽。锦瑟刚想站起来说话却被蜻蛉拦住,曹锦瑟回头看着她,不解的唤道:“蜻蛉姐?”
“先出去。”陆蜻蛉平平道,“我有话要和王爷讲。”
曹锦瑟只得带着下人退了出去。
“人呢?”待众人退下,铭幽再次发问。
“送进宫了。”陆蜻蛉一面收拾桌上的绣品,一面道,“至于妾身为何要将她送入宫中,王爷您应该清楚才对。”
这的确是最好的方法,既给了他一个铺垫,使他交出密诏以及告密都有了合情合理的理由;又能让太后相信,他是真的胸无大志,除了酒色,旁的一概没有兴趣。
只是,他并不愿意将鸾卷入其中,“为什么要把她卷进来?”
“既然跟了王爷,任她是谁都不能置身事外了吧?”陆蜻蛉反问道。
铭幽无言以对,看了她半晌,转身要走,陆蜻蛉在身后道:“天都黑了,王爷明日再入宫不迟。”
“既然要做戏,就要做得像一些。孤现在入宫,不是更像个贪恋酒色之人。”铭幽淡淡应道。
“王爷,”陆蜻蛉再度出声,“太后似乎怀疑你的病已经治好。”
铭幽怔在原地,许久才道:“你现在知道,为什么孤始终不肯照你说的去讨太后欢心了吧。”
这下换陆蜻蛉无言以对。须臾后,她轻叹口气,柔声道:“王爷,人要是连命都没了,又何来尊严?若是能用尊严换取生存,等日后成就大事,还怕讨不回今日丢失的尊严吗。王爷并非迂腐之人,怎么连这点都想不透?”
铭幽不是不能交出密诏,也不是不能将自己与铭?划清界限,他只是太清楚,要最终打消太后的疑虑,就必须抛却尊严,让她看到自己真的没有那样的身体来夺取帝位。
夜风微凉。
牟太后立在窗边神思游离,不知道是在回忆过往还是在遥想将来。想着想着,太后的眉头微微蹙起,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抚摸那只青瓷坛,似乎从光滑的瓷坛上得到了安慰,太后的眉目渐渐舒展开来。
“禀太后娘娘,”乔公公在身后恭敬道,“临淄王求见。”
“这么晚了,他……”正疑惑铭幽怎会在此时入宫,忽然想起白日里那个留下的女子,恍然大悟,“让他在外头候着。”
“是。”乔公公应着退了出去。
行至外间,果然见铭幽正跪在阶下,明知故问道:“临淄王深夜入宫,可是有什么事?”
“臣后院不宁,让太后见笑了。”铭幽开门见山道。
太后装作不明所以,假作思量,方恍然道:“哦,临淄王是来讨要今早被蜻蛉送入宫的女子?”
“太后圣明。”
“你在担心什么?莫不是怕哀家会害她?”
“臣不敢。”铭幽踟蹰半晌,最终做出一副豁出去的表情,“臣要实话实说,还望太后不要笑话臣。”
“但说无妨。哀家绝不笑话。”
“她说起来是臣的姬妾,其实是被臣强留在府中。臣其实至今尚未得到她,这……这……”铭幽脸上浮现尴尬,一时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你认为她是故意借入宫来逃避你?”太后兴趣满满道,“也许,这不过是她欲擒故纵的伎俩。哀家还真不敢相信,这世上会有你临淄王得不到的女人。”
“不管是不是欲擒故纵,臣现在的确是一时一刻也不愿她离开臣半步。所以斗胆前来恳请太后……”
“临淄王,哀家答应过蜻蛉要让她在宫中学些规矩,难道你想哀家出尔反尔吗?”
这话本是肺腑,听在铭幽耳里则是推脱。
戏到此处,铺垫得也差不多了,此时再不开唱可就要误点了。
铭幽从怀中掏出金丝楠木盒,双手上呈,恭敬道:“臣愿用此物换回鸾。”
太后身旁的女官忙上前接过小木盒,呈给太后。
太后打开盒盖,只瞟了一眼,立刻明白里头装的是什么东西。不动声色将木盒盖好,朝女官使了个眼色,女官带着宫人退出宫房,并细心的带上房门。
太后捏着木盒笑道:“临淄王,这可是个了不得的东西,你把它交给哀家,就为了一个女人?”
“对铭幽来说,酒色才是这天下间最了不得的东西。再说,太后为天华可谓尽心尽力,铭幽实在瞧不出有留下这东西的必要。”铭幽顺带拍了拍太后的马匹。
“很好。”太后紧盯着铭幽,妄图从他的脸上看出些破绽,可是他满脸真心诚意,太后也不禁怀疑自己一直以来都高估了他,“你的心思,哀家明白了。不过,哀家既然答应了蜻蛉就得给她一个交代。过些日子,哀家会派人把她安全送回你的别府。”
“谢太后恩典。”要唱好一出戏,除了踩准点之外,还得懂得见好就收。收了这出,才能唱下一出,“太后,有件事一直梗在臣心里,不知该怎么说。”
“有什么事尽管说。”
铭幽面露难色,一副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样子,“前些日子,长乐侯常到我府上喝酒,席间,他多次试探过臣……”
“长乐侯。”太后低声重复,追问道,“他试探你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问臣对后宫干政的看法,以及是否希望陛下能完全掌控朝政。”
所谓的“告密”其实说到底,不过是向对方表达自己的忠诚。何况对方早已掌握一切。若将事情说得详细,对方一定会怀疑你早已参与其中,如此积极,如何让人相信你无意朝政?所以,高明的做法,便是点到即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