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惊阑接过琉璃杯,清冽的酒水倾入喉咙。
“离人醉,当真是个好名字。”云岫赞叹不已。她想到,送别时碰杯,酒水荡出杯中,但望离人能在他乡遇知己,醉后醒来,不问前路,彼此走向各自的归途……
“离人不醉,便伤离别。”
人道是借酒消愁,哪是真正的消愁,说到底还不就是喝醉了,想不起正事罢了。醒后方知愁未消,想要断掉的河水依旧流。
“我敬你。”云岫将酒杯举到他眼前,借着杯子与他的脸齐平,她脸颊微红,目不转睛地打量这个男人。
叶惊阑的思绪,仿若又飞回到了四月的凌城。
那个明眸皓齿的姑娘,明知自己不胜酒力,还是一杯两杯地灌入口中,被他截住了胡乱指点的手指后,一半羞一半怒的给了酒钱还示威一般地再灌半坛子酒。
他一边笑一边摇头。
世间再无三碗抛过往的栈渡,也没有两三杯清酒知他心意的云岫。
他承认他是存了一点私心告诉云岫自己的真名,是因了那只骚狐狸说的“叶惊阑曾是软软的心上人”。在云岫毫无动摇的情况下,他又不想就这样认了,只得一而再再而三的自欺欺人,麻痹自己不知缘由。
谁曾想过“叶惊阑”这三个字在云岫这里就像泥牛入海,连一点波浪都没翻腾起来。
不敢怨世事难料,命途多舛。
“敬我在包罗万象的人间,越过大地山川,终是遇风华无双的姑娘。”
云岫指尖敲击银酒杯,待轻微震鸣消失后,她笑着说道:“风华无双?恐是叶大人见多了冰肌玉骨的名门贵女,偶然见着我这黄脸麻子点的农妇,眼光出现偏差了罢。”
“姑娘此言差矣,”叶惊阑拿起壶,往两人的酒杯里各添一轮,“你五官端正,尤其以这双眼睛最为出众,我看人从不会差的,姑娘当得起风华无双。”
“噢?那我倒想问问叶大人的心中是将自己放在哪个位置上的?”云岫挑眉,等待叶惊阑的回答,美人难免自恋,可若是美人不自恋,那便称不得美人。
“第二。”
“我很想见见排第一的那个人。”
“你大概见不到了。”
“为何?”
叶惊阑将杯中的酒尽数倾倒在地上,“我在此先敬她一杯。敬她坚守在那雪虐风饕的北疆,护王朝沃土,保千万人平安。佳人别后,山河永寂。”
佳人别后……
云岫骇然,不曾想过那人已经入了土。
“我不知挼蓝姑娘可听过她的名字。”
“请说与我听听。”
叶惊阑紧盯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吐了个凝重而清楚:“本朝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女将军,北疆景安王府里年轻一辈第一人——纳兰千凛。”
云岫的脑袋“嗡”得一下炸开,叶惊阑心中的绝世姝丽怎会是纳兰千凛!
她的眼前,突然出现大雪长久不消停,呼啸风声吹过耳边,草木不生,空无一人的苍茫大地。一面战旗插在界碑后边,在一片没有尽头的大雪里显得凄凉而又悲怆。
这一晚,他们坐在潺湲流水的小河边上。
就着如水铺泻开来的月光,品着不是离人醉的离人醉。
云岫第一次听见了叶惊阑唱歌。
他唱的歌,不是踏春宴上鼓瑟吹笙伴的春日清乐,而是在军营里士兵常会哼起的那种歌。他的歌里有着遮天蔽日的浓厚硝烟,有着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走出的钢铁战士,有着兵荒马乱万骨枯的浊世。
那歌声伤感而悲凉。
他的声音,是低沉的。可在云岫听来,这反复歌唱的曲调是响彻了整个浓稠如墨的夜的。
在这个悲凉的夜里,他不肯停息地唱了许久。
久到,她再也忘不了这个歌声。
她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超越一切,凌驾在理性与感性之上的情感。这种碎在所有骨血里的激越的感情呵,是她直到生命尽头都无法掩埋掉的记忆。
她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当她醒过来的时候,她和衣睡在河边,手里攥着叶惊阑的琉璃小杯。
她好似已然忘却昨夜的事,若不是手中这个小酒杯提醒她,她定会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一个难以言喻的梦。
叶惊阑和蒙歌早就没了影。
她扶了扶发昏的脑袋。
樱之好像还没醒来吧,她那丫头一刻也闲不住。
戴着斗笠的晋南笙在收自己的渔网。
“挼蓝。”晋南笙脸上带笑,仿佛昨天晚上不曾发生过任何事,她自始至终都在这里,从未离开。
云岫揉揉太阳穴,“南笙姑娘?”
她有些晕眩,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你怎会在河滩上睡着了?”晋南笙偏着头,眨巴眨巴眼睛,“昨晚的河风给你吹凉了吧?还不快去喝一碗热汤。我早晨起来才给樱之熬的鱼汤,加了些姜丝,你去盛一碗去去寒。”
是立隼输给樱之的鱼。
确实是实实在在的事,这不是在做梦。
云岫觉得在这个孤岛上,处处都是迷雾笼罩着的,她辨不清是真是假,只得步步为营。
“还愣着干嘛?是等着我亲自给你端来是吧?”晋南笙收好了渔网,毫不客气地开始骂骂咧咧。
还是那个晋南笙啊。
她往屋门外支起的一口锅走去。
浓郁的汤汁,已熬成白。
她拿起大勺在汤面上捞了几根姜丝。
“你怎不舀些鱼肉?这嫩滑的鱼肉糜是可遇不可求的哟,隼儿这次的鱼可新鲜着呢,熬成得汤怎么也不会差的。”
晋南笙在她耳边上喋喋不休。
云岫总觉着哪里不对。
一道灵光自脑中穿过——樱之!
她搁下陶碗,朝着里屋而去。
晋南笙摸摸鼻子,自顾自地盛了一碗鱼汤,“今儿个都受了凉,脑子不大清醒。不爱喝就作罢,我自个儿慢慢喝。”
樱之坐在斜插几枝青桠子的陶罐前边叠纸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