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炼又兴奋又紧张,他努力让自己的下巴不要扬得那么高,要表现得镇定一点。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或许不明白接下来的事情意味着什么,一个经历坎坷如祝炼的七、八岁的小男孩却已经能够体会到许多事情了。
他拉着祝石的手一直不肯松开,这个大个子的同伴也感受到了一丝紧张的气氛,因不懂,但是看到三个小女孩儿,祝石也本能地觉得不安。
那一边,苏喆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她告诉自己,不能一惊一乍的,到了府城,她是仆人们的主人、是他们的主心骨,她是拿主意的人,她得比仆人们更有气派才好。
小侍女却忍不住了,她指着两个男孩子:“什、什、什么?你你你、你、你们撒谎!你们怎么能?怎、怎么配……”
小侍女被气得直嗑巴。
苏喆道:“别说话!”
她不喜欢利基人纯粹是因为成长中听到周围人的诉说。在与祝炼、祝石二人有冲突之前,也没有一个利基人与她发生过任何的正面冲突。但是祝炼要进学堂,不知道为什么,她本能地生出反对来,小女孩儿也说不出来为什么,但就是不喜欢。
这是阿翁的决定,阿翁才说完,这两个讨厌鬼肯定不会听她们的。她们在这里的阻拦,顶多是跟两个小男孩儿再打一架。
得跟阿翁说。苏喆想。四下张望,却见祝缨已不在后院里了:“走,咱们先上学去!”说完,她率先举步往前院大步走去。。
五人分成两伙到了后衙书房那里。
祝缨已在那里了,项乐、顾同等人都伴在她的身边,苏晴天也到了。然后,张仙姑、祝大和花姐也被请了来,再接着,章炯等人也被她从前衙请过来做个见证。他们都脸上带笑,章炯道:“府君终于又收学生啦!恭喜恭喜。”
小吴仗着亲近,又说祝缨得请客。
祝缨道:“酒席已经定下啦!”
章炯心想,将“异族储君”带过来教养这一手实在高明,必能教得亲近朝廷。那两个小子,或许又有别的用途。越看越觉得自己与祝缨手段上还是有差距,他就安静看着,记下祝缨所做的事,以后或许可以模仿学习。
顾同上前一步,先给他们讲一下“规矩”。在顾同看来,仪式是必须的。所有来见证的客人眼里,这个仪式也是必要的。
祝缨没穿官服,着一身青色的锦袍,在正堂里坐着,小孩子们在顾同的指点下行礼。丁贵拿了一叠拜垫过来,小侍女见祝炼、祝石也要跟着拜的样子,心里顶不服气的,她往后退了两步,将同伴也往后拉了一把。
丁贵看了她们一眼,想了一下,就在地上摆了三个拜垫。旁观的人也不以为意,两个小侍女的衣饰比起苏喆差着一些,她们看着就是仆人,主人家拜师,仆人要是跟着后面磕头呢,也不能说仆人就是拜师了,仆人要是不拜呢,也不算失礼,这个时候仆人就是个摆设道具。
祝缨看到了后面的小动作,她没有出言安排,而祝炼与祝石则没有这样的举动,祝炼一直拉着祝石,到拜师的时候跪得比苏喆还要快半拍。
拜完了,照例得跟孔子像行个礼,之后,祝缨也不当着客宾的面讲一课给所有人听。她安排大家吃席去了,吃的是午饭,所以衙门下午放半天假。
苏晴天是苏鸣鸾的代表,代苏鸣鸾致谢。正在摆宴的时候,她对祝缨道:“老师,小妹原本管我叫阿姨,现在又成您的学生啦。”
祝缨道:“你们各论各的。”
苏晴天笑道:“好。下午就上课吗?”
“对呀。”祝缨让小孩子们把书包放好,一起吃个饭,下午再讲课。苏晴天看苏喆的样子不像那种活跃高兴,胡乱找个借口:“来,我给你理理头发。”
宴还没摆好,苏晴天将人带到后面去收拾了。两个小侍女紧随其后,到了苏喆的小院子里,她们就开始替苏喆告诉:“大人叫那两个利基小子也上课!他们不配!”“我们主人是小娘子,他们是仆人!”
苏晴天对利基族也无甚好感,不过没到跟两个被拐卖的孩子置气的程度。苏晴天道:“小妹,你阿妈叫你来学本事的。”又斥两个小侍女,“不许与老师顶嘴!”
苏晴天看着丁贵拿了五个拜垫进来,是小侍女自己个儿往后退的。不过她心里也有点疑惑:难道老师要对利基人好了?虽然不像,我还是回去对大人讲一下,万一……
她嘴上还是让小侍女不许惹事:“他们要不打到门上来,你们就不许戳着小妹为你们出气!谁是主人,谁是仆人?不听主人的话,就回山上去,我告诉大人,另派听话的来。”她说的“大人”就是苏鸣鸾了。
小侍女不敢说话了。
苏晴天对苏喆道:“你有不懂的就尽管问老师,有事儿也跟老师说。他会管你的。”
苏喆道:“我看那个锤子好不舒服哟。”
苏晴天笑笑:“你又不用讨好他。”
“嗯!”苏喆用力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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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就是上课了。
书房已经收拾过了,这里本来就是第一进的正堂,当中一间是祝缨见客的地方,白天的仪式也在这里举行,现在这里的孔子画像已经还回府学了。
往两边去,东里间是祝缨的书房,祝缨就将东次间改成了他们的课堂,白天在这儿上课、留人监督他们的功课。上完了课,他们各自回房,或温书、或玩耍,都行。
里面放了五张课桌,一排三张、一排两张,虽然小侍女也没拜师,祝缨还是给她们安排了桌子。鉴于双方的关系,祝缨将双方给隔开了,他们要上的课她也都准备好了。课文让顾同抄出五份来,每人桌上都摆着一份。苏喆不用讲,生来就是要继承家业的,她也不用考国子监,真想到京城求学,自有给她保留的名额。祝缨对她的教育就只有一个——不为应试、只为应用。
祝炼又是一种不同,这孩子是她拣回来养的,给朝廷养个忠臣孝子有个屁用?她另有安排。也是不用跟朝廷的考试体系有太多的联系,虽是学生,与顾同完全不一样。说是“养子”,与赵苏也是不同的路子。
两个小侍女和祝石,就都是捎带的了,他们的资质不如这二人,祝缨甚至怀疑他们会跟不上这二人的进度。不过也没关系,学的慢的就慢慢学,能识点儿字,再长大一些如果能够发现一点特长,识字的人学东西也比不识字的要快一点。
祝缨课程也安排好了,除了讲史,还教点算术、地理之类,这些她自己就能教。不请西席,自家的孩子,底子得她亲自来打。
五个孩子到了书房,苏喆与祝炼打头,祝石、小侍女跟在后面。
先给祝缨行礼,祝缨将双方的互别苗头看在眼里,心道:小妹已将锤子当成对手啦,这个时候就想不起来“不配”了。
祝缨说:“好。坐下吧。先将书拿出来,桌上放的就是这个月要学的第一课,咱们一点一点地讲。”
祝炼和苏喆都很快将抄好的课文拿来,小侍女和祝石也随后低头看着那“第一课”。一看之下,都有点傻眼。无论是祝炼还是苏喆,他们的功课启蒙都是识字歌,苏喆有亲娘教,识字更多一点,即便如此,也不能让个七岁的小女孩儿认全《陈涉世家》里的所有字,更不要提理解了。
祝缨道:“都会写字了是吧?将旁边那个绿皮的本子拿出来,翻开。”
祝炼将绿皮本子拿起,见上面写着“生字簿”三个字。祝缨已经将里面的生字都给挑出来了,每个字她都先在本子上写个样字。这样一边学生字,一边讲课本,她打算这一篇要讲上一个月。
光生字就得教小个月,其中又有一些小孩子之前不知道的生词,也要解释。然后让他们牢牢背下,再讲理整篇的意思。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们不止要学这一篇课文,还要学简单的算学,得会数数吧?得会学点加减法吧?
今天先教十个生字试试。
她先将课文读了一遍,又讲了一遍,然后是教生字。
讲故事,小孩子都喜欢听。
苏喆问道:“鬼神精怪也能作假吗?”
祝石傻乎乎地说:“当然啦,大人去年抓到一个假扮狐仙的骗子!”
祝缨道:“对,所以才说‘敬鬼神而远之’。”她又给他们讲了这句话的意思,知道有这么回事儿,也知道有人相信这个,但是不要凡事都请示鬼神,没用。而且鬼神容易被假扮。
祝缨讲故事比祝石一句话又精彩得多,将“狐仙”的故事掐头去尾讲给她们听。从小在寨子里长大的小女孩们都听得入迷了,祝缨全是以“捉狐仙”的角度来说这个事,讲“狐仙”之不敢见人,讲失窃,讲最后抓到了是人假办的,打了板子砍了头。
祝炼听故事听得心驰神往!
苏喆的问题就尤其的多,这个课堂仿佛就是以她为中心的,她问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人与人,怎么会是一样的呢?”
祝炼暗中憋了一股气,心道:怎么就不一样了?对,是不一样,富人里的坏人和蠢人特别的多!哼!你以为你就比别人好了是不是?
苏喆尤其不解,她再受白眼,也是洞主的外孙女,是现在阿苏家当家人的女儿,将来是要做县令的,与生下来就是奴隶、仆人的人怎么能一样呢?人生来就有贵贱之分,她当然是“贵种”。
两个小侍女与祝石都没有这两个人的这股劲儿,他们听得半懂不懂的,对他们而言,“生字”不仅仅是指生字簿上的那些,连识字歌他们也都没有背全呢。
祝缨没有生气,她问苏喆:“要有多贵?”
苏喆有点茫然,祝缨笑着指指墙上的舆图对苏喆说:“你看,咱们现在在这里,这一片都是南府,这儿,这是阿苏县。这儿,这是全州。这一整片,才是天下。县令的孩子贵吗?知府的孩子呢?刺史的的孩子呢?”
苏喆小下巴一扬,道:“那就做刺史!”
祝缨有点开心,笑道:“好,那就做刺史。做刺史之前呢?要是说,你永远只能是个县令呢?”
苏喆的小下巴僵在了半空。
那当然不行!
其实以前也还是可以的,以前她生活在山上、寨子里,见过的风景就那么多,阿苏家已是她认知里最好的了。直到她下山,到了姑婆家、到了阿翁家,见过了更好,就回不去了。知府的威风是什么样的呢?比寨子里好,比阿妈做县令好。
祝缨笑笑:“来,看下一个字。你们几个!”她将一个个小木球屈指弹了出去,祝石的脑门儿、小侍女的后脑勺都挨上了。准头不错,祝缨有点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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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之后,课堂上就十分的鸡飞狗跳。祝缨每天就上午小半天时间给他们讲课,剩下就让人看着他们自习,有时候是项乐有时候是项安,有时候是胡师姐,都是练过的。下午的时候,花姐会先来教他们数个数,教小半个时辰。其余时间就是让他们写字、练字、背书、做题。
基础学习和训练向来是枯燥乏味的,对小孩子尤其的难。
第三天,祝石的屁-股就坐不住了,椅子上像长了牙一样的,左挪右转,动静很大。两个小侍女比他好一些,坐不住了不那么折腾椅子,前排的却会不时地转过头到后面,后排的也会不时地戳戳前排的后背,两人还要小声交谈几句。
苏喆有时候听到了觉得十分丢脸,祝炼也无法控制住祝石。一人又挨了一弹子之后,苏喆当天晚上将两个小侍女狠训了一顿:“再这样,舌头割了去!”
祝炼那边,他的好兄弟祝石说:“我不想上学。”
苏喆和祝炼自己都还没满十岁,能管得住自己已是上佳的孩子了。小侍女好点儿,受过点训练,上课不敢再说话了,只是学得不太好。祝石却有一个靠山——祝大,他老人家对学问是敬仰的,对不学习的孩子是宽容的。
他自己就是个年过四旬才多认了几个字,如今过了五十岁还不太会写字的神棍。
祝大觉得强迫一个学不进去的小孩子半个时辰坐着不动是“坐牢都不带这样狠的”,为祝石向祝缨讨要玩耍的权利。祝缨道:“他不识点字,以后怎么过?”
“我和你娘不识几个字,不也将你养大了?”
祝缨道:“他得识字。”
祝大嘟嘟囔囔的:“识字也不用这么用功。他又不乐意,你何苦费这个心?”
祝缨将两个孩子叫过来,问道:“石头,你是不想上学吗?”
祝炼心头一惊:“他没有。”
祝大道:“你叫他自己说。”
祝石左右为难,他学东西向来就是慢的,也没怎么想过要上学。张仙姑道:“哎哟,你们别逼他。”
祝大马上对祝缨说:“就是!你别拿他当你!”
张仙姑道:“你也别吭声。”
祝缨对两个孩子说:“你们两个是一道的,读不读书,以后天差地远!难道要一个做官一个做仆人?”如果祝石不肯用功读书而在其他方面也没个长项的话,祝缨是不可能向对祝炼这样去优待他的。
两个小时候称兄道弟的孩子,用不着几年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到时候谁要说“造化弄人”,祝缨一准抽他一个大嘴巴,这事儿跟造化没关系!
“都闭嘴!祝石,明天接着上课!别人学课文,你接着学识字歌。”
祝缨板起脸来,祝大也没了声儿,只能对祝石投以同情的目光。张仙姑道:“识个字有用的,石头啊,别的不想学就算了,识个字啊。”
她晚间特意找到祝缨聊了一阵儿,还是那个意思:“他们俩,以后有门手艺能糊口你就算对得起他们啦!能养成什么样儿呢?你也得看看材料不是?你自己别太累了!一个小妹还不够你忙的?你……你连个自己的孩子都没有呢。”
张仙姑越说越多:“他们两个是可怜,我瞧着也可怜,你也得瞧瞧人。锤子机灵,能学得成,你不太累就教他。石头,这就是个亲生的儿子,教不出来也只好给他多留二亩田,叫他饿不死。”
祝缨道:“我没田给他,学不出来我也不能养他在家当公子,好吃好喝衣服房子书本笔墨零嘴儿零用钱,给别个贫苦人家想读书而不得的孩子不好么?”
张仙姑道:“莫生气、莫生气,谁要你当他是自家孩子养啦?能教出来就教,教不出来就罢。各人有各人的命。你要这样,就不能叫他俩一样的待了。那等长大了变得不一样了,哪受得了?”
祝缨道:“我不就是这个意思么?”
张仙姑道:“你都有主意了,就别再犯这个愁。别人怎么样我不管的,我只管你好不好。老三,你不欠谁的,不用为别人安排那么好,从生管到死,你管管你自己。”
祝缨道:“我没生气。不服管的我也不会管。”
“那早点儿睡。”
“哎。”
除了一个完全学不动的学生,其他的都还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