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要庇护的人从一百四十七人升至一百四十八人罢了。
想到此处,曲驰温声问道:“你是三月初三入山,可对?”
陶闲仍是一副怕被弃如敝履的惶恐神情,小心地颔首。
曲驰道:“今日是三月初九……不,初十了。我算你从初三入山,如何?”
陶闲一双碧澈的丹凤眼间闪烁着疑光:“……嗯?”
曲驰耐心地为他解释:“待将来登记造册、计算资历的时候,这些都是用得到的。”
陶闲一喜:“曲师兄!!”
曲驰也未纠正他的称呼,只温煦地责怪了一声:“……你啊。”
魔道总坛间,弟子往来如投梭,个个面含喜色。
风陵和丹阳均自行溃退了!
丹阳峰代峰主曲驰、风陵山广府君座下次徒元如昼,效仿应天川周云烈,率领座下诸人,投降于魔道!
当年卅罗正面宣战,强攻四门,四门反应迅速,迅速结成伏魔同盟,且有一个清静君镇场,一剑挑落卅罗,魔道心神摇动,自乱阵脚,才败下阵来。
自那之后,魔道之人做小伏低地避免触怒正道,还送了质子前去,以示修好之心。
现今竟是这谁也瞧不起的质子带领魔道,完成了当年卅罗也未能完成的霸业,叫他们扬眉吐气,激昂青云!
他们终是能从这小小的盈尺之地走出去了。
一魔道弟子正欢天喜地朝前走去,却迎面撞见了青衣束发的温雪尘,辘辘摇着轮椅来了。
他脸色一变,逆身要走,却被温雪尘唤住:“九枝灯在哪里?”
这弟子这才不甘不愿回过头去。
尽管九枝灯多次吩咐,温雪尘其人在道间地位超然,有护法之尊,但这弟子之前与生前的温雪尘打过几次照面,瞧见这张脸,仍是禁不住腿肚子发软。
他提了提气,答道:“回温师兄,尊主在前殿。”
温雪尘冷若霜雪地“嗯”了一声,便自行往那处摇去。其行其状,其言其行,一如生前。
前殿之中,九枝灯正在埋头书写些什么,听到门扉响动,便抬起头来,发现是温雪尘后,他神情亦微微扭曲了一瞬。
即使此人是自己炼就的醒尸,然而直至今日,他还是无法习惯温雪尘在他的魔道总坛里如此自如地行走。
温雪尘掩好门,道:“我去见过石夫人了。”
听他提起母亲,九枝灯的眸光才软了下来:“她情况如何?”
温雪尘说:“还是病得厉害。不认得人。她拉着我叫你的名字,说了很多你小时候的事情。”
九枝灯:“说了什么?”
温雪尘并不细讲,只历历盘弄着阴阳环,语气中带有几分讽意:“你小时候真是乏味。”
九枝灯不置可否。
自己有多乏味,他心中清楚。
倒是眼前之人,洗去了那么多记忆,倒比以往更加尖酸刻薄了。
九枝灯不欲同他在小节上计较,问道:“丹阳与风陵降了。你可知晓?”
温雪尘反问:“降了吗?”
九枝灯道:“我自知这是他们的缓兵之计。然而他们的败退之举落在天下散修道教眼中,此番便算是我魔道胜了。”
“你打算如何待降俘?”
九枝灯沉吟。
当初,周北南被擒后宁死不降,与他结怨的魔道弟子又不在少数,嚷嚷着要杀了他,以子之血祭魔祖,直到九枝灯定下俘虏不降、流放蛮荒的规矩,才平定了魔道内部杀俘的呼声。
九枝灯说:“既是愿意归顺,我何必杀他们,徒增孽业。”
“曲驰呢?”
“曲驰……”九枝灯垂下眸来,“他与我有一信之恩。既是愿降,我将他与你一并留在身边便是。”
“留他?”温雪尘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曲驰性情温平,心智却坚韧,不是轻易妥协之人。我怀疑他另有所图。”
“那又该如何?”
九枝灯刚把问题问出口,一名弟子便兴冲冲地来报:“尊主,我们按温师兄交付,一路跟踪,岳溪云还未发现我们,现于商南山落脚!”
九枝灯面上冷云凝聚,立时起身,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与温雪尘擦肩而过时,他说:“丹阳峰那边的受降事务交与你安排了。但是,曲驰威望极高,他若是不作反抗,莫要伤他性命。”
温雪尘淡淡应了一声,待九枝灯离开,才问身侧弟子道:“有哪条分支之主现在身在总坛?”
魔道受降之人到来的消息传遍了丹阳峰上下,由于全峰上下已剩百人,曲驰纠集弟子,候于主殿之前,也不过用了短短半炷香光景。
那来受降之人似是故意拿乔,丹阳峰的山门敞开了足足一个时辰,一名面黄髯多的魔道之人才迈过门槛,朗声大笑时的嚣张模样刺得人眼睛耳朵一齐生疼。
丹阳峰诸弟子多数都习得了曲驰的良好修养,事前又被曲驰耳提面命多次,因而面对这般耻笑,只有寥寥几名弟子变了颜色,其他人均是颔首低眉,不多言语。
见来者并非九枝灯,曲驰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即使心间存了几分不安,曲驰仍举止容雅,手扶拂尘,走上前去,不卑不亢行下一礼:“吾乃丹阳峰代山主曲驰。”
“我知道你是曲驰。”来人怪笑一声,“曲驰,你可还记得我是谁吗?”
曲驰虽无徐行之那般过目不忘之能,但对于记忆人脸还是有些本事,他远远便见此人眼熟,如今靠近一看,心下便清明了几分:“……遏云堡堡主,许久不见。”
那遏云堡堡主冷笑连连,负手在曲驰身侧绕了几圈,打量廉价货品似的观赏着他:“许久不见。当真是许久不见了。当初你杀我麾下三百弟子时,可有想到会有落入我手中的一天?”
曲驰微微抿唇,不想与他多议往日之事:“带我去见如今的魔道尊主吧。”
“好啊。”遏云堡堡主龇出一口雪亮牙齿,“……我带你去见。马上带你去。”
青松似的立于原地的曲驰正欲迈步,却觉后脑近处有风声袭来。
后脑立时剧痛,曲驰往前栽出两步,只觉眼前浮出大团大团血色来,剧烈的震荡叫他不慎咬伤了舌尖,一股血腥味同时在他口中弥漫开来。
遏云堡堡主收回镶金嵌玉的剑鞘,一个眼色,那些早就暗自围上的弟子狼豕也似的扑上来,不动用灵力,亦不动用兵刃,只用拳脚往曲驰身上伺候。
心窝、膝盖与肋骨处平白挨了数下,还是被这些仅仅是炼气修为的卒子所伤,温驯如曲驰,眼前亦蒙上了一层血雾,腰间宝剑铮铮嗡鸣了起来,似乎随时会脱鞘而出。
而就在他准备将手探向剑柄时,遏云堡堡主冷笑一声,用不轻不重、却足够曲驰耳力捕捉到的声音说:“给我打!若是丹阳弟子暴动,便禀告尊主,丹阳峰不是真心投降,凡是留在丹阳的弟子,尽皆诛灭!!”
曲驰的手僵在了半空。
只在几瞬内,他便被数只脚一齐踹上膝盖。
那青松似的人晃了晃,向侧旁倒了下去。
“师兄!!!”刚刚换上丹阳峰弟子服装的陶闲不意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凄惶地大喊,“曲师兄!”
缴械的丹阳峰弟子见此情状,一个个目眦尽裂,但林好信等数个弟子前不久才与曲驰谈过,若有突发情况该如何应对,他们硬是把一口牙咬出了血,闭目不看,沉默地维系着躁乱的秩序。
但是群情激愤,已达沸点,曲驰在他们心目中宛如神明,怎可被这群宵小之辈如此羞辱,怎能!
就在第一名弟子不顾林好信阻拦,想要引剑救援时,在沉闷的皮肉撞击中响起曲驰嘶哑的低吼:“谁都别过来!——”
一只鲜血淋漓的手在层层腿林中若隐若现,抓起了一把潮湿的春泥。
那声音隐忍无比,却带了浓厚的血意:“莫要妄动啊!——”
曲驰刚刚喊出这话来,便觉后脑又被某样重物狠狠砸击了一下。
在一声轻微的裂响后,他陷入了一片无边的、古老森林似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