卅四离开第二日,风陵山、丹阳峰各各收起阵法,大开山门,下令弟子们不必殉山,任其去留。
第一个时辰,无人肯出。
第三个时辰,守山者十去六七。
第十个时辰,守山者十去其九。
情形比曲驰预料得要好些,待他回转丹阳,捧名册点过一遍,山中尚存一百四十七人。
级位较高的几名弟子聚于平月殿,沉吟不语,颇有云屯雨集的惨像。
曲驰掌心持卷,神情如常:“‘怒伤肝,悲胜恐’,徒劳义愤,于事无补。既是要降,降得开心些也无妨。”
明照君次徒林好信道:“曲师兄,我们都听你的。”
“不用听我的。”曲驰动作斯文地整理着自己的袖口,“降俘难为。落入九枝灯彀中,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确定他能够信任于我。”
弟子涂一萍咬牙道:“若是魔道敢动师兄分毫,我们便同他拼了!”
“拼什么?拼成下一个清凉谷吗?”
曲驰说话语气温驯,不疾不徐:“魔道已放出话来,四门之人,降者不杀不囚。……这话虽不能尽信,但以我之见,魔道若不想招致天下道门仇忾,必会善待降俘。再退而言之,即使九枝灯怀疑我,无论结局是杀戮还是流放,你们都不要插手。”
“……师兄!”
曲驰抬手安抚:“没有我,丹阳峰不废江河,依旧是丹阳峰。依我们之前之约,你们继续留守山间,看护好丹阳先师遗留下来的各样器物典籍。但倘若实在守不住,也实在无需以命相搏。人是活的,东西是死的,切切记住。”
林好信听曲驰这么说,便知他心意再难转圜,索性不再劝解,问道:“师兄,风陵那边如何了?”
曲驰掩卷,眸光微沉。
两山明面上散去弟子,但实际上已与众弟子约好了相会之所。
这些弟子们肯在事变后留下戍守,便是对四门有情,只是出于人情人性,不想白白送命,如今有了迂回之法,他们自是欣然遵从。
但弟子们群龙无首,总需要一个有威望、有资历的牵头之人带领,方能成事。
考虑到广府君昔日与九枝灯的种种罅隙不睦,留下着实不妥。于是二人商定,曲驰留下,在丹阳开门献降,风陵诸事则由元如昼料理,广府君则负责带领两山弟子,养精蓄锐,伺机而动。
把计划一五一十同弟子们陈述一番,殿外突然有弟子前来通报:“林师兄,那人醒了。”
林好信“嗯”了一声:“他没事儿了吧?”
“热已退了。”通报的弟子语气间颇有些哭笑不得,“可他还是说要拜师。”
曲驰略有好奇:“……拜师?谁?”
林好信拱手禀告:“师兄,这是三月初三时发生的事儿,有个凡人逆流登山而上,说想要拜入丹阳。当时您在研究对魔之策,我便没将此事拿来烦扰您。”
曲驰沉吟:“此时?”
林好信道:“是啊。人人都赶着下山,却有人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口上山,我觉得蹊跷,便与他说了眼前局势,他却只问您情形如何,有无受伤。我怀疑他这般追根究底,是魔道的探子,就把他关了起来。谁想他是个经不得风的,关了不到两日就发烧病倒了。我叫闵永守了他几日,看来现在,应是已无大碍。”
曲驰把竹卷名册不轻不重地送上了面前的檀桌。
只这一个动作,林好信便晓得曲驰不大高兴了,立即下跪禀道:“师兄,实在不是弟子有意为难凡人,实在是这风声鹤唳的,他突然跑上山来,这——”
“我去看一看。”曲驰立身站起,一甩右袖,负起单手向外走去。
走下阶台,他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向前来通报的闵永:“你说他问起过我?”
闵永答:“他说以前曾与师兄有过一面之缘,甚是担心您的景况。”
“他叫什么名字?”
闵永想了想,面露难色:“……回师兄,这几日诸事繁杂,我实在不记得了。但那人看上去脂粉气很重,女里女气的,说话还有点打结。不知您是否见过这样的人?”
曲驰想了想,道:“带我去看看吧。”
丹阳峰已无往日胜景,萧然如许。曲驰信步来到弟子殿侧殿门口,推门而入。
春日阳光播入,虚室生白,躺在床上的人眼睛一眯,挣扎着爬起身来。
与那张渐渐激动起来的脸对视片刻,曲驰眉心轻皱,少顷,温润如玉的面庞便舒展得宛如春风拂过。
他准确地唤出了眼前人的名字:“你是大悟山的陶闲?”
那少年登时连话也说不清楚了:“曲,曲师兄,你还……还记得我吗?”
在他眼中,那光风霁月的青年手持拂尘,缓缓行至他床边坐下,温声道:“我记性还算好的。你这几年也没有变化太多。”
陶闲本就不太会说话,此时更是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利索:“我来,来,丹阳……丹阳……”
曲驰低眉浅笑,伸手摸了摸他的额顶。
透过陶闲的脸,曲驰仿佛又看到了那间雨中的茶舍,以及茶舍中那些或坐或站的重重身影。
他恍惚片刻,才道:“别急。慢慢说。”
有了曲驰安抚,陶闲总算囫囵交代清楚了自己的情况。
曲驰带回其兄尸骨,帮他妥善安葬后,曲驰便留在了大悟镇的茶舍里做工,但他时时刻刻心念着那个手持玉拂尘、朱衣素带的青年,仰慕不已。
这些年来四下打听,他总算弄清楚了朱衣乃是正道四门之一丹阳峰弟子的服制。
为报老板收养之恩,他在茶舍中一直做到成年,才向老板辞行。老板良善,知晓他是想去报恩,便多送了他好些银两,穷家富路,好让他这一路上不那么艰难。
他买不起马匹骡驴,也不会骑,索性晓行夜宿,徒步走了整整半年,才来到丹阳峰山脚下。
谁想一来他便被当做魔道细作给捉了起来。
但看到了曲驰,他心中便半点郁气都没了,只紧张地揪着被子,双眼清亮地凝望着他。
曲驰轻叹一声。
……他来得实在不是时候。
丹阳峰已是自身难保,怎能做他安身立命的家?
他问道:“你可知这里发生了什么?”
陶闲摇摇头,犹疑半晌,又微微点了头:“弟子们,讳莫如深,未曾告知。可我,隐约能猜到一些。所以,我想……”他殷切地望着曲驰,“曲师兄,我,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吗?”
曲驰说:“丹阳峰已如风中残烛,已准备降于魔道。投降之后,是杀是囚尚未可知,实在凶险。你留在这里也于事无补。”
“我没有地方,可以去。”陶闲并不动摇。
曲驰失笑。
这孩子怕是还不懂魔道来袭意味着什么吧。
他动作很柔地执住他的手,推了一推:“下山去。听话。”
陶闲低头看向他肌骨莹润的右手,那掌心里头的薄茧蹭得他面颊发烧。
陶闲闷了很久才重新开口:“丹阳峰,是我一直以来,都想来的地方。我想见到曲师兄,感谢当年,当年相援之恩。”
曲驰以为劝动了他,心神不由一松,但旋即他又听陶闲道:“曲师兄,援救我时,我正在危难之中;现在,曲师兄有难,我,不能走。”
曲驰望着陶闲的脸,在他温煦专注的目光下,陶闲的脸迅速红了起来,可他坚持住了,目光不躲不闪,倔强又固执地看了回去。
曲驰定定望着他。良久后,他问:“你能做什么呢。”
陶闲:“我会沏茶,做饭,针线很好,一年四季的衣裳都会做……我还会唱戏,虽然不太好。……我总能做些什么的。”
曲驰眸光微垂,半晌后才无奈地笑出声来:“你……真是。”
听曲驰这么说,陶闲脸色一变,揪紧了身下褥垫:“别扔我下山,求曲师兄了。我只愿,只愿留在曲师兄身边,做一近侍。我不怕魔道,他们,他们也会讲道理的。不是吗?”
曲驰若是徐行之,说不通道理,定然会遣人把这人丢出千里,好避躲这场无妄之灾。
但看着他的眼睛,曲驰难免心软。
他向来不是强求于人的性子,既然此子认定此处为家,不愿离去,那他又何必硬要叫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