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之全身上下率先苏醒过来的是腰部,要命的酸痛叫徐行之产生了被腰斩过后又被草草拼凑起来、再用草帘子一卷暴尸荒野的错觉。
随即,那首诗又突兀闯入他的脑海,像是一只抓握着冰碴子的巨手探入他头颅中大力翻搅。徐行之头疼得牙关打颤口里泛酸,只想喝口水浇灭胸口燃烧着的暗火。
谁想他刚做出要起身的动作,一只手便扶住了他石头一样僵硬的腰肌,拢着轻揉了两下:“师兄,你想要什么?”
徐行之一开口便觉周身的疲惫已蔓延到颈部的肌肉,哪怕发个声音都费劲。
他只能将语句浓缩到最少:“……水。”
“我给你倒。”孟重光起身。
“不必。”徐行之勉强推开他的手,“我起来走一走。”
“我扶师兄。”
“用不着。”
话音未落,欲起身的徐行之双腿一酥,险些直接跪趴到地上,好在一双结实的臂膀及时从侧边环紧了他的腰身。
“师兄明明走不了路,还不听话。”孟重光笑眯眯地凑上来,暧昧地用舌尖勾住徐行之的耳廓内侧,“我去给你倒。不过,师兄要是实在渴得紧……”
徐行之从喉间发出一声滚热沙哑的浅笑,转过脑袋,用力堵住了他惹是生非的嘴。
孟重光猝不及防,被徐行之吻得直哼哼。
连绵不断又委屈无比的低哼,叫旁人听起来,仿佛孟重光才是处于下风的那个,然而只有这交战的两人才知道,二人是平分秋色,那个低吟得享受又痛苦的,还隐隐占了些上风。
几番缠绵下,徐行之好像是为自己的唇舌找到了一条回家的门路,紊乱的心跳逐渐平息,头痛感也随之缓解了不少。
等稍稍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才勾起舌尖,压住对面的齿关,将孟重光抵了出去,自己也得以全身而退:“……挺甜的。”
孟重光已经被撩拨上瘾,缠着徐行之的脖子不肯松开:“还要。”
徐行之被他那副理所当然的娇里娇气惹得暗笑不已,面上却是一本正经:“倒水。”
孟重光急了,手脚并用地勾住徐行之,眼巴巴的:“重光还要。”
徐行之盯着他:“我渴。”
孟重光不甘不愿地松开手,下地走出几步,豁然转身冲回来,一手护住徐行之的后脑,把他重重压在床上,再次把徐行之拽入了雾湿温凉的唇齿交碰中:“不行,忍不住了……重光实在忍不住……师兄饶了重光这回,啊?”
徐行之身下没气力,由得他昏天黑地地一阵折腾了好一阵,才勉强抬起发抖的膝盖,轻轻顶住孟重光身下,趁他身体软了的瞬间,一臂担在他咽喉间,凭木手把自己的身体撑起,把孟重光压倒在身下,手指压住孟重光亲他亲得微微发红的薄唇,上下厮磨,语带威胁:“……我要喝水。”
亲了个够的孟重光犹嫌不足,委委屈屈地去倒水了。
徐行之望向孟重光的背影,眉心浅皱,嘴角却不自觉微微扬起。
……明明只与他在蛮荒相处了一月,但却好像认识了百年,不管是欢好还是接吻,都像是经过无数次磨合,才会这般契合。
若不是失了理智、尝试过这么一次,徐行之打死也想不到自己会在这种事上这般熟练,无师自通。
就像是火苗遇上干燥的柴草,只会呼地一下燃烧起来,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徐行之想沉溺于这种熟悉亲切的欲海之中,不去思考之前的事情,不去想那首让他作呕的诗,也不肯再去想九枝灯,梧桐和父亲这几人的种种纠葛,却又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想,想到他疲惫不堪。
以前,徐行之面前摆着一道秤,左边是孟重光的性命和他的良知,右边是他的父亲和妹妹。
两边此起彼伏,相互抗衡,徐行之在其中左右摇摆,难以取舍。
然而现在,他脑内有个声音告诉他,有一边的筹码很有可能根本不曾存在过,秤的右边,从头至尾,都是两个可怖的幻影。
这种认知对徐行之的冲击太大。
细细回想起来,徐行之才发现,除了“天定十六年”这个年号外,还有太多太多值得怀疑的事情。
譬如说,他根本没有五岁前的记忆。
他至今还记得自己五岁时,在床上醒来后看到的一切。
黄昏的余晖在他身上缓缓移动着,烧红的暖光把他包裹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蚕茧。
徐行之只觉得头痛得快疯了,痛得内脏都在翻绞,但是很快便有一个中年人温润如玉的声音响起:“……你醒了?”
直至今日,徐行之仍然记得那种脑内一片空白的剧烈恐慌感,简直像是死过一次,魂魄又被人逼迫着拽回了人世。
似乎是注意到他眼神不对,那男人把他弱小得直发颤的身体从床上抱起,慢慢拍哄,在他耳边低喃:“小屏,怎么了?不认得爹了?”
当时的徐行之想,这就是爹吗?
以前……他有爹的吗?
可不消片刻,他便被感觉到那男人声音中强行压抑住的激动感染。
他心里软了起来,不舍得让眼前这个慈和温柔的中年人失望,便穷尽力量,用尚能抬起来的左臂环紧了他:“……爹。”
那男人身形一颤,继而发疯似的抱紧了他,双臂交锁,让他几乎呼吸不过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会好好照顾你一辈子,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了……”
徐行之头痛得像是被人切开了脑袋,与此同时,他总觉得哪里不大对,似乎身体某处有些失衡。
他费尽力气垂下脖子,才发现自己的右手腕部包裹着厚厚的白布。原本该生有右手的位置,此时已是一片空荡。
大概是因为头太疼了,徐行之竟感觉不到伤处疼痛,纳罕地歪着脑袋盯着断手处看:“……我的手……”
“以后我就是你的手。”男人斩钉截铁道,“小屏,以后由我和妹妹来照顾你。……妹妹,快过来。”
三岁的女孩乖乖地等在门外,随着父亲的一声唤,便转进屋来,捏着裙角,眼圈通红地瞧着他。
徐行之被眼前小孩儿热切又克制的眼神打动,便强忍头痛,缓缓对她展露出一个笑颜来。
据他所知,他是在玩耍时,不慎被麦刀斩落了右手手掌,落下了残疾。
熬过将近三个月的卧床休养,徐行之双脚一落地,便白杨似的抽了条、发了芽,轻轻松松地活了过来。
他发现自己学什么都会、都快,持笔阅书,挽弓投壶,均不在话下。
他是个爱玩的人,父亲也因为小时候他曾命悬一线一事,从不拘着他。自从年满十二后,他便开始四处游荡,结交好友,游山玩水,饮酒放歌。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然而飞鸿始终要有一个落脚栖居的地方。
不管去到多远,他只需回过头去,便有一处瓦居、一盏烛火等在原地。
这曾是多么叫他安心的事情。
直到他在百无聊赖中动笔写下那卷话本,一切都变了。
他一直认定,是那世界之识将他拉进了噩梦之中。可他现在才恍然觉察到,自己好像是从一场漫长的美梦之中苏醒了过来。
……何为真,何为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