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之只觉脑袋后头冷飕飕的,一转身,便发现众人眼神不对。
他伸手对后腰处摸了一摸,甚是怀疑孟重光是不是趁自己睡觉时对自己后背做了些什么。
他瞧不见自己后背,是以不知道那里现在是怎样一番光景。
——他的后腰靠上的位置有一大片伤疤,像是用铁片生生刮去了一层皮肉。大概是因为下手极狠,至今仍可依稀辨认当年受创时血肉翻卷的模样。
可是,即使伤成了这副模样,在场诸人也都能瞧见伤疤下渗出的圆形银环蛇印。
因为伤疤恰好生在脊柱中央,断口又平平整整,延伸至距两侧腰线三指处时方止,所以从徐行之的角度,若不仔细地背身照镜,是根本看不见伤疤所在的。
徐行之看不到伤疤的位置,只好抬头询问:“……怎么了?”
周北南率先收回视线,抬起手指,顺着浓密的发线往后搔了搔头发,干咳一声:“无事。”
陆御九帮腔道:“徐师兄快些下来吧。你才醒来,身上不能受风。”
陶闲自幼跑惯了市井,虽没练就一口如簧巧舌,察言观色的本事倒是练出了十足十,见其他人不欲提起,自己便也打消了追问的念头,转而牵住曲驰,小声问:“曲师兄,徐师兄后背……”
曲驰反而捉住他的手腕,很认真地:“……嘘。”
徐行之深觉莫名其妙。
刚才在混闹中跌下水的陆御九也已经泡了好一会儿,手脚并用地爬上岸来歇息。由于不见天日多年,一身皮肤又总捂在道袍之中,他全身都白到发亮,因此,他大腿根部的一枚半拳大小的青绿色驳纹条缕清晰、异常鲜明。
注意到徐行之的目光落在那里,陆御九立即伸手遮掩住那处,略有羞赧和不安地嗫嚅:“……徐师兄……”
徐行之猜到,那或许是鬼族的印记。
他阅书芜杂,天南海北的只要感点兴趣便会抓来看,因此也不记得自己在哪本书中看到过:凡鬼修,一旦觉醒鬼族血脉,身体某处便会浮现一处鬼族刻印,形状不一,位置迥然,有的直接生在脑门中央,有的会像胎记似的爬遍整张脸。
陆御九生出鬼印的位置虽较为尴尬,但胜在隐秘,只要不在人前宽衣解带,便不会露出马脚来。
这么一想,徐行之便豁然开朗了。
陆御九的情况与原主颇为相似。
自从原主身上挨了枚要命的蛇印后,他为了隐瞒此事,便一直避免在人前脱衣,天榜比试拒绝众位师弟的凫水邀请时、为了卅四受玄武棍时,均是如此。
按理说,原主应该从来没机会看到他身上的印记,而所有人亦不知道自己背后有一枚银环蛇印的疤痕。
所以他们刚才是瞧见自己的蛇印,才露出那种表情的吗?
……不对。
这个解释也不大对劲。
他们既然事前不知此物,突然看见,至少按照周北南的个性,是必然要刨地三尺、追根究底的,然而大家却都摆出一副避而不谈的模样,好像并不愿谈及这一话题。
……大家都知道一个关于自己的秘密,可唯独自己不知道,这种感觉着实很微妙。
这般想着,徐行之下了水。
浸入热水中,徐行之有种浑身通透、再世为人的感觉。
他在水下将左手悄悄背到背后,想要摸一摸后背上究竟有些什么,没想到他的指尖还没能触到后背,便被一只挟裹着暖流的手牢牢握紧,指腹根根交叉,掌心相贴。
孟重光有点羞怯的声音擦着他的耳尖滑过:“师兄,我来帮你擦背呀。”
徐行之咳了一声:“……不必。”
他想把手抽回,孟重光却不肯松手,还牵扯着他的手指,把他的指掌紧紧锁在了后背上。
徐行之生的是一身男人的筋骨,身体自然不似女子柔软,被这样一拉扯,立即吃痛地低哼一声:“唔……你干什么?!”
孟重光诚恳道:“师兄,你看起来真好吃。我真想把你吃到肚子里去,这样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也绝算不得小。距他们最近的陆御九闻言一怔,回过神来后,羞得连肚皮都变成了粉红色,哪里还敢再往浴池里浸,把泡在池中的双脚拿出,不自在道:“我我我,我去,去喝水。”
他冲到周北南身侧,七尺的小身板猛推着八尺三寸的周北南,周北南也是一副火烧屁股的样子,玩命朝曲驰打手势。
陶闲待不住了,连头都不敢朝孟重光和徐行之的方向转:“曲师兄,咱们也走吧……”
曲驰一脸茫然:“你也渴了吗?”
陶闲结巴道:“我我……我有些头晕……”
曲驰这下着急了起来,不由分说把陶闲从水中**地捞起,轻松抱在怀里,踏上岸后,还依礼节乖巧道:“行之,我先带陶闲去休息。你们在此稍等,一会儿我们就回来。”
周北南脸都绿了:“曲驰,你还回来?回来想看什么啊?他们俩厚脸皮的什么干不出来?”
“行之……他们?”曲驰的眸光清澈懵懂,费劲地辩解道,“行之很好啊……”
周北南低声道:“好个屁!老子他妈还看过他们俩在屋顶上干呢。俩臭不要脸的,明明发信号叫我去谈事,还让老子在房里等着,等他们闹腾完再下来,上房揭瓦下海搅浪的缺德玩意儿——”
周北南这一番话在徐行之心头轻飘飘地落下,随即轰然炸开。
……原主和孟重光难道真的已经——
尽管他早有准备,可这事实经由他人之口明晃晃摆在眼前时,徐行之仍觉如坠梦中。
在他生活的现世,民风淳朴开放,男女皆可结合成婚。父亲对此相当开明,几次申明,叫他不必介怀传宗接代之事,只需遵从本心,选择自己所爱之人,与之扶持一生,惹得徐行之哭笑不得,甚至数度怀疑父亲是不是偷摸着给他订了个娃娃亲,对方一不小心生了个男胎,才百般向他灌输这些。
相比于男色,他更欣赏那些娇艳的莺莺燕燕,不过都是图个养眼舒服,至于将来和谁过搭伙日子,他真没什么计划。
但他行事向来大胆,一旦心中认定,必然是能要多不要脸就有多不要脸。
刚才周北南那一通骂,不仅没有叫徐行之臊得面红耳热,反倒让他想,屋顶若是用来做那样的快活事情,好像的确挺有趣。
然而,不等他缓过神来,一个温暖的怀抱已经从后深深拥紧了他:“师兄,别听他们的。周北南他是嫉妒我们。”
徐行之:“……”
刚才的翩然遐想被暖意融融的怀抱笼住后,便立即从徐行之脑海中抽离而去。
之前,徐行之还信誓旦旦地认为,孟重光若是真想跟原主这具身体发生些什么,那也只能由他胡闹去。可事到临头,他才发现一切根本不像他想的那样简单。
孟重光或许是原主至爱之人,因此原主才会不计较世俗之见,与孟重光结为道侣,可他徐屏并不是原主,若是与孟重光发生关系,原主又已经死于非命,难以转圜,那在离开蛮荒之后,自己还能够离开他吗?还能做回真正的徐屏吗?
这具身体已换了主人,孟重光真心想求的人已不在此处,何必要给他虚无缥缈的甜头之后,再离开他?
徐行之做不出这样龌龊的事情。
他绝对不能和孟重光发生更进一步的关联。
绝对不可……
孟重光却不知道徐行之心头的挣扎。他的手指盘桓在徐行之耸动发紧的背肌上,流连忘返:“师兄,我想你了……”
徐行之哄他:“你先撒开我,别闹。”
“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孟重光充耳不闻,“……你什么都不知道。”
徐行之的胳膊肘已经被别得发了麻,肌肉一鼓一鼓地蹦跳,他另一只手全然派不上用场,只能勉强架在池边,叫自己不至于滑落入水。
“孟重光!松手!”
孟重光没有说话,只一寸寸用唇爱抚亲吻着他的后颈窝,发出轻细又有规律的唧唧水声。
自他入蛮荒以来,孟重光向来听话,偶有超越雷池的言行,无需他如此疾言厉色,孟重光便能处理得进退有度。
即使是他把自己锁起来这件事,至少也是商量着来的。
……两人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失控的?
很快,徐行之在心里回答自己,是从自己前去逼问孟重光是否撒谎一事,争执过后的那一吻开始。
那个吻为徐行之开启了一段冗长的记忆,也将原本存在于原主与孟重光之间的隔阂融化开来。
自从那个吻后,徐行之再没有任何拒绝孟重光的理由。毕竟,在孟重光看来,徐行之接受了他的吻,也就是原谅了自己。
徐行之仰天长叹:……操。
他满心都在思索该如何劝说孟重光放开自己,紧张得肌肉都在发颤。
在察觉到徐行之若有若无的抵触之后,孟重光身体猛地一僵,原本撩火的手指也渐渐停止了循环往复的转圈和勾弄。
他注视着徐行之的后颈,疲惫又伤心地小声道:“师兄,你怕我?这次……你是怕我了吗?”
徐行之此人不怕别人恃强行凶,唯独怕人哭,他刚刚硬起一些的心肠被孟重光这一句话便冲得丢盔弃甲,再无力抵抗。
他挖空心思想要安慰孟重光:“你……别这样。”
“师兄真的太坏了。”孟重光呜咽着,“每次……每一次都这样折磨我。……我会疯的,是你一点一点把我逼疯的。”
……“每次”?什么叫“每一次”?
徐行之不知他在说些什么,却很能感受到他语气里的惶惑,仿佛是不会水的人眼睁睁看着洪水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仿佛是坠入流沙的人无能为力地下沉。
听到他这样绝望的声音,徐行之暴露在水面之外的后背上,鸡皮疙瘩一层层爬了上来。
他的手臂仍被向后别扭地拧着,而且孟重光手指越收越紧,越来越没有轻重。
徐行之痛得咬肌直跳,可不知道为什么,胸腔里的一颗软肉也紧缩着剧痛难耐。
他的额头抵在池边的浮岩花纹之上,想不通为何自己会因为孟重光几句哭腔,就难捱得恨不得用头撞墙。
……徐行之怀疑自己可能被这具身体传染了什么了不得的疫病。
孟重光在一通情绪发泄过后,终于辨明了眼前的境况:徐行之的左臂被他以一个近乎不可能的角度扭压着,手腕上聚起一圈乌青,他伏在岸边,痛得浑身发抖。
孟重光惊慌地放开手来:“师兄……”
徐行之捂住终于得到解放的臂膀,咬牙道:“……别叫我师兄。”
……他现在压根儿听不得孟重光叫他师兄。
他甚至开始怀疑世界之识把自己塞入这具身体里时并没有把原主的魂魄摘干净,否则何以解释他现在这种恨不得把心脏掏出来的痛感。
徐行之只是随口呵斥了一句,孟重光却一下哭了出来,抓住他的手臂不肯松手:“师兄,当初的确是我的错。我不该不放你走,我不该把你绑起来,重光认了,都认——你别不要我,别去找九枝灯,你去了就回不来了……”
徐行之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你在说什么?”
孟重光抽噎着说不出话来,把柔软的脸颊贴在徐行之后背上摩挲着,一道道滚烫的泪痕烧灼着他的后背,引起了徐行之后背皮肤的轻微痉挛。
徐行之脑袋里嗡嗡响成一片。
——孟重光认错了。但他认的是什么错?
他哭得这般伤心,说明对他而言,最愧悔于原主的便是这件事。
可是,按照世界之识所说,他该认的是盗窃神器,是弑师栽赃,是背叛师门,无论哪一桩哪一件罪名,都比什么“绑起来不放你走”要来得严重百倍千倍。
是孟重光此人认知与常人不同,真的分不清楚事情的轻重缓急,还是……他又一次被世界之识蒙骗了?
原本稍稍暧昧旖旎起来的氛围被打破,闹成了现在的局面。想必早早抽身而走的周北南他们压根预料不到会有这般的发展。
孟重光似乎心中存有天大的委屈与压力,就这样拥紧徐行之的后背,哭得痛入骨髓。
不知是被孟重光的饮泣惹得心慌气短,还是在温泉中泡得久了,熟悉的眩晕感再次一阵阵地向徐行之袭来。
徐行之在心底暗骂一声。
他以前身体极好,除了五岁时被麦刀意外斩落手掌,重病许久,十三年来连医馆大门往哪儿开都不知道,进了这蛮荒反倒跟个娇小姐似的,隔三差五就得晕一回。
徐行之用木手卡住发闷的胸膛,恨不得怒吼出来,或者重重擂上几拳,但是他还是被那种要命的晕眩感夺去了全部的感官。
……但是他这回没有闭着眼睛倒进水里去。
徐行之的眼睛要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明亮灼烫。
“……重光……”
有人在他心里念着这个名字,声音熟悉得让徐行之心悸,“……重光,是个好名字,可是起个什么姓好呢。”
他眼前影影绰绰浮现出了一卷百家姓,而一只骨肉纤匀的右手饱蘸浓墨,在上头随笔画了个圈。
那圈里的字是“孟”。
徐行之听到那人反反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重光。孟重光。听起来不错。”
渐渐的,那声音仿佛投石入水,激起了层层涟漪,每一层都在呼唤着那人的名字。
重光,重光,孟重光。
声音有愠怒的,有温情的,有调侃的,有宠溺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而且,除了这些之外,徐行之还听到了一个痛苦中带着丝丝欢愉的声调在唤,重光,孟重光。
把徐行之压在池边饮泣许久的孟重光慢慢地止住了哭声,他揉一揉自己哭得发红的鼻尖,嗓音微颤,但好在恢复了少许平静之态:“师兄,我知道你还因为我不放你走的事情生气……在你原谅我之前,我,我不会碰你……”
徐行之仍用被他的泪水烫得发红的后背对着他,这叫孟重光又无端生出一些恐慌来:“真的,我不碰你。我很累,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觉了,所以我没有力气……”
他语无伦次地解释了许久,见徐行之仍然没有要回过身的打算,他紧绷着的肩胛骨终于无望地松弛下来,哗啦啦地涉水往外走去。
在他转身的时候,徐行之摇摇晃晃从水里站起。
当听到身后的水声时,孟重光在心底苦笑,但那笑意的苦涩还没能蔓延至眼底,一双手就从身后环来,把他用力锁在怀抱中。
徐行之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好像是身体告诉他接下来要如何做,他就稀里糊涂地照做了。
因此,在把满脸惊骇的孟重光翻转过来、将口唇里的气息如火地侵略到他的口中时,徐行之也压根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驱使他这样做的是这具身体,不是什么世界之识的命令,也不是什么原主的回忆,好像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他只觉得有一种刻骨的熟悉在他血液里弥散开来,像是为他注入了奇异的力量,支配着他的手脚,让一切理智都去他妈的。
孟重光唇齿间挤出讶然的只言片语:“师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