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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守

去年春节回家,洁敏惊奇地发现,女儿仅用一天便喝掉了整整一箱“特仑苏”牛奶,并且每天一口水都不肯喝过——除了喝奶,就是喝饮料:王老吉、冰红茶、奶茶、果粒橙……百无禁忌。

洁敏两夫妻工资一般,外公外婆体贴他俩,从没问他俩要过生活费,女儿花的全是外公外婆那点可怜的养老金。像这样喝法,不光是对身体无益,外公外婆那点积蓄恐怕也早被她霍霍得差不多了。

要命的是,这丫头现在动不动就和自己顶嘴,做外公的还在一旁护着,不准她批评女儿。

儿子则更加离谱,已经上了幼儿园中班的孩子,晚上睡觉竟然还在用安抚奶嘴,门牙都已经长歪了,婆婆还说这没什么紧要,反正这些牙以后是要换的。过年时,公公给儿子买了一把玩具枪,外形和真枪一样,还能发射黄豆般大小的塑胶子弹。那天她见儿子玩出了汗,担心他着凉,便追在儿子身后想给他换件衣服。竟当头吃了儿子一颗“子弹”,额头上当场就留下了一个凹坑,痛得她眼泪都飙出来了。“怎么能玩这么危险的东西呢?怎么能对着人打?这要是打到别人身上还是眼睛里,怎么了得?”林叙生气地教训儿子,却被孩子奶奶在一旁维护说:“小区里男孩子都玩这个,他想要好久了他爷爷才给他买的。他这是跟他妈闹着玩喽,哪里会对着别人打?不会的!”

洁敏恐慌地想起宋经理讲到的事故,想起一些年纪大些的女同事对她的忠告:“孩子放在家里没有父母管,几乎没有几个成才的,而且长大了跟父母感情也不好,心理问题特别严重……”洁敏开始迷惘自己家这样的安排是对是错?会不会有一天,自己也会面临亲情的淡漠?子女前途的耽搁?

公司里不乏一些把小孩带在身边长大的同事,有的同事是高材生,符合入户政策,小孩入了户,在东莞便可以直接读公立学校。大部分人则是通过积分入学,也有可以读公办的,或者读私立学校拿积分补贴的。洁敏和林叙的学历都达不到入户门槛,而且他俩之前一直在深圳工作,到东莞并不太久,积分入学这条路目前也还达不到标准。

可是洁敏转念想想,以前还没有积分补贴政策时,也有不少同事的小孩在这里读私立学校啊。为什么人家可以克服困难,我就不能呢?

人一旦质疑原先的决定,而事情又一时未能改变时,便会时时变得焦虑起来。行也焦虑、卧也焦虑,吃睡不宁。担心这样,忧愁那样,不得安心。

对于这个时代的年轻人来说,“工作分配”早已成了遥远的神话,“下海淘金”也只不过是上一代人的传奇,与自己都没有半毛钱关系。“电商”时代毕竟只给了少数人机遇,作为芸芸众生的自己,最多只能算一名电商消费的助力军。真正影响这一代人生活的,是“城市化”带来的教育集中制和房价巅峰。生存——务工——留守?还是带着家人一同颠沛流离?孰对孰错,是他们永恒的争论主题。有人姑且不想、得过且过,也有人为此日夜焦灼。

如果说奔波、折腾,是这个时代应有的姿态。那么留守,便是这奔波中最悲伤的产物。

被留守得最“理所应当”的,其实是年迈的老人们,如同那也曾一度生机盎然,而今荒草丛生的土地,无人照管,荒芜凄苦。只不过,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夙愿,促使老人们总无条件支持、甚至鼓励自己的孩子们,放手出外去闯荡,生怕自己成为他们的牵绊阻碍。

被留守得最牵肠挂肚的,是孩子们。一时被交给爷爷奶奶带,一时被接到父母身边,一时又与外公外婆相伴。一次次探望,一次次被留守,一次次被尝试带出去,又再送回来,又再带出去……留守儿童走失、留守儿童意外丧命、留守儿童因疏于管教误入歧途……因留守而引发的诸多社会问题,越来越多地受到公众关注。

乡村早已不再设有小学,孩子自小上学便要去到县城才能就读。公立的小学多数不管食宿,得有家长频繁接送,于是在家乡县城,必须得有套房子,方便孩子上学;老人故土难离兼且还要守着这土地的根本,于是老家的祖宅,也须得时时修缮。工作的地方无论是买、又或是租,管它是高楼、窝棚、亦或只是宿舍,都是一个家庭主要劳动力栖居的地方,姑且也算是一个家吧。更有一些夫妻双双出外务工,分居两地工作的,在外有两处居所便也成了常见。然而每一处居所,无论布置得多么温馨雅致、填塞得多么满满当当,却似乎总有残缺。真正的一家团圆,每年只有那么零星的几次,而且欢娱总是短暂,离别总是匆忙。于是乎,两套房、三个家,几乎已是当下每个家庭的标配。居所的数量可谓相当富有,情感的慰籍却斟称无比匮乏。

天平的一端是自由、是前程、是自我,另一端是责任、是守候、是亲情。他们用着怎样的心态和方法,在经年累月的留守生涯中平衡着这一切呢?

这些导致留守发生的“始作俑者”,从决定留下老人和儿女远行的那一刻起,也许已有不安、已有彷徨、也许已就此而开启了焦虑恐慌的日常。

这些打工人的无奈、他们的蜕变、他们浮躁的、愤愤不平的言行背后所承载着的生活的苦难、他们这种处处有家,却又处处都感觉不太像个家的尴尬境地,或许只有相同境遇的人才能够深深体会,并给予理解。

留守,是抛弃的代名词。人人都期望只是暂时的留下,以换得长久的安定和相守。实际情况却常常是孩儿渐大,老人垂暮,你依然在外孤身劳苦。既没有体验到为人父母的意味,更没能略尽到为人子女的本份,终究是碌碌空忙一场。

春花秋月可错过,满腹遗憾何所偿?

究竟是这些人留守了家中老小?还是生活留守了他们呢?

辛苦打拼,自以为小有所成,却在日常每每轻易遭逢当地“土著”嫌恶的时候,万家灯火而找不到自己归宿的时候,半生飘零而碌碌不知何为的时候,奔波的人们眼中忽然间噙满了泪水,想起自己遥远的亲人,想起亲爱的故乡。想起这世上,有那么一种洄游的鱼,终其一生蓄力,从河到海、从海又回到河。哪怕去时顺流而下,回时艰难险阻——哪怕要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洄游的鱼在故乡并没有亲人的守候,可它仍然要奋力回到故土,完成新一轮生命的传承。人比鱼实在要幸运太多,一纸车票,便能轻易将这副疲惫的身心送回那阔别已久的、恬淡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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