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下头,不看老者的样貌,“下周日,我会在江边飞舟——不可思议吧——为了爷爷,希望您来看。”老者怔住,“也许吧,也许都回来。”韦固把无力的谎言说了六遍,六位老者深知,一直以来这座城镇秩序渐得严密,不可能允许一孩子几老头在江上放肆飞舟,那孩子也不可能为了祭奠爷爷的青春而搞到政府特批。况且前几年各街道居民委员会联合申请重启飞舟赛,毫无下文,奇迹不会在一小屁孩身上发生的。老者没有道破事实,只是重复说,愿意来的,都会回来。
回家路上,韦固把写满地址的便条撕烂,扔进垃圾桶。回家后,在月历的下周日的方格里标注,那天并非特别日子,人生没有多少特别日子。他疲惫地脱去衣衫,躺在爷爷的床上。懂事以来,自己对这张床的印象比任何事物都深刻,如今它散发着旧不了的淡淡臭味,窗帘一直敞开着,爷爷说他习惯早晨被阳光刺眼而醒,房间摆满飞舟模型,是韦固摆的,有四十六艘,船头浩浩荡荡向着窗,最先头那艘金黄混色的木舟,犹如大军雄将。
周日。
韦固一醒来,就想起今天是周日。
穿短裤和白色汗衫,带上鸭舌帽,吃过早饭,喝两瓶酒。酒精上脑,躯体发烧像浴火,翻一遍爷爷的旧照。拿起那艘混色的木舟想带着外出,尔后生怕弄丢又安置回桌上,接一通电话:“麻烦您拉到码头边上,谢啦!剩下的钱我会转到您的帐户里,祝生意兴隆!”
赤脚,出发。
走在街道上,发现根本不必戴帽,天黑压压一片,还有隐约雷鸣,早餐店的大婶激动地说:“可下雨啦,再不下,热死人啦!”大叔不耐烦吆喝“来咧,馒头——”话语顿住,他指着路过的小伙子,“哎!”
大家看到了,赤脚少年,没人来管他吗?他正在一步一脚印踩坏文明的秩序,少年拉下帽檐,拔腿前跑。
不会是,真的下雨吧?
下雨了,一滴雨水沾在他摆动的臂膀上,被甩开,又招来无数滴,全甩开。脚踏在凹凸不平的地面时,会被硌疼。疼一次,就迫使他抬腿踏出下一步,却硌出更锥心的痛。
晃荡的视线中,码头出现了,六位老者没有应约而至,意料之内。“谢谢您把飞舟送来!”韦固向货车司机打招呼,雨越下越浓。
“船放在那里呢?”
“江上,帮帮忙。”
“好嘞,可别随便就能把让舟下江喔,小伙子……”
“来,给我木桨。”
“现在划船?很大雨咧。”
码头上,过客被火车司机的呼喊声吸引来,只见韦固吃力用木桨推岸边石阶,木舟被江水送出去,两把木桨像脱毛的翅膀。他生硬地往江河中央划去,浸入雨帘,影姿朦胧。
“太危险了,这雨哎!”众人说道。
越来越多人来到江岸,没有人报警,他们乐意观看突如其来的事情,也深知城管迟早会来执行秩序的裁决。雨从云端倾泻,诸如人民的发际、衣裳,透息了炎气,洗涤建筑物的狂热。众人的瞳孔中,烟雨笼罩的水面上,有一条孤独的木舟奋力前进,却无奈、不断地退回国王,船手惊慌失措地摆动双桨,一时忙着把船里的水往外泼,一时站起来险些失去平衡。船渐渐下沉,他重又划船,却已木舟沉江,回天乏术。警笛声呼啸而来,飞艇闪烁着红蓝光,高高翘起艇头,尾部裂开两道长长的白浪。
“这才是飞舟嘛。”一位撑伞的年轻人对飞艇啧啧称道。
旁边的女子说:“那少年疯啦,闲着没事干这种事情,我们走吧。”
“你们才疯了。”一声粗犷而平缓的搭话。
“臭老头,想挨揍?”年轻人把伞递给女子。
十二只眼睛,老态龙钟,注视着他,“你要干嘛?”老者说话,带着颤腔,夹杂怒气,“打啊,来打。”
人们不解地看着年轻人:“打老人?”有人上前彰显皆所标榜的正义,“这是有秩序的社会!”
年轻人忿忿不平地牵着女子走了。警察把江上少年就上来,扣押反手,警艇离去。人民陆续走散,融入滂沱的烟雨中。
“走吧,再淋雨要感冒了。”
“想不到啊,这孩子够烈,确实是老韦家的。”
“赶明儿我去拘留所探他一下。”
“扰乱社会公共秩序,你知不知道下着雨在江上划船的危险性?幸好你他妈没有发动机,要不然早撞成烂饼了。”警察咬牙切齿,旁边的记录员瞪了韦固一眼,继而埋头写笔录。“拘留一周,你要不要告诉亲属?”韦固摇头,“快吧。”
待警察做好备案工作后,韦固被带到地下拘留所的其中一房间里,锁上铁闸,房间只有两三平米,一张铁窗一椅一桌,角落是结满污垢的蹲厕和洗漱盆,咣当一声,门锁上,被扣下七天的时光。“好好反思什么叫秩序吧。”
坐在床沿,他低下头,双手抚额作沉思状。“母猪们,让一让,生命短暂呢。”韦固念叨。上帝会在关上一扇门时,打开一扇窗,但那扇窗只够得着你张望外面。门内的人做了门外的事就得赎罪,不过这大可放心,上帝会原谅你的,因为这是它的职责。
这周,韦固尽可能把能想到的事情都反复思索一遍,包括以上关于上帝的觉悟,还有诸如洗澡从头还是从脚先洗比较快,十几年以来有谁暗恋过自己,以前做过最深刻的梦,反正偏不“认真检点秩序的威严”。他甚至还做了一场周详越狱的白日梦。韦固记得有位同学出海前曾对落榜的他说:“一个人可以被打败,但不可以被毁灭。”这种偏执意念支撑他度过漫长的一周。铁幕拉开时,韦固昂首阔步地离开,身上洋溢着酸臭气息,踩着政府配的布鞋。警察说:“你若不立即回家洗澡,待会还以‘影响市容市貌’名义进来,别胡闹了,珍惜生命。”对方勉强嘴角上扬,挥手道别。
韦固能理解,不论城管和警察,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在社会的教化下成长,他们每天与打破秩序的人交涉;他们只想坚守岗位,安顿自己、别人、社会。只是爷爷死了,飞舟死了,梦想和光辉诚然可贵,但它与生命大容器发生碰撞时,“珍惜生命”,他们这样说的。这种叛逆,只属于不更世事的自己吧。
既然离不开这座城镇,就只得循,顺从强者的守。
韦固走在街上,盘算去哪里寻找下一份工作。大家已记不起他一周前疯狂事迹了。他加快脚步,急切回家洗澡,再无声无息融入人海当中。
正回到家,满身汗水,开门,一张纸落在地上。
“出狱了的话,正午来码头,字丑莫笑。”阳光照耀在白纸上,相当刺眼。韦固抬头望太阳,现在恰是正午。
韦固揣着纸条往江边去。
越走近,越多人往海岸走去,江边来了好多老人,有的推着轮椅来,白发者眯眼,有气无力地鼓掌。
“咚咚——咚——咚咚——咚”隐约鼓作。
拨开人潮,到码头的石阶,一周前他曾从这里跨出秩序之外。
江面上,一艘木舟浮游而来,船头的人绑着红头巾击鼓,五人划桨,最末端空缺了一人,但侧绑了一把木桨。他们奋力追着击鼓的节奏,一划,提桨,再一划……
“岳父几个月前检查出来,腰不好,这下还……”
“你看老头!离击鼓位置那么远,他心脏不好,又高血压……”
“他们把咱老于搂下船的,他不能走路,划什么船!”
“是之前那少年教唆的吧!我诅咒他不得好死!”
码头处,六位老者家属气急败坏,有的红着眼呼唤长辈的名字,韦固凝视脚下的小浪花,再看看江面,那艘飞舟传来老人齐喊的口号,豪气万千,白发被风吹乱,像一团生生不息的火焰。人们充满期望地聚焦而来,站在树荫下看江上飞舟,却只见舟浮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