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大朝会上,都察院左都御史周正再次弹劾北司衙指挥使赵思齐贪贿、渎职、徇私枉法等十大罪状,希望皇帝将已经告老回乡的赵思齐治罪,以整肃朝纲。
周正当庭陈词,慷慨激愤,涕泗横流,最后更是说出“法纪不明不惜死谏”的狂言,感其情状,多名官员出列跪地附议。
谁知金殿中高高在上的少年天子在众臣哭诉请奏之时纹丝未动看不出情绪,之后只是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
“周老大人辛苦了!”
在百官愕然之下宣布退朝,在护卫仪仗拥促之下离去。
散朝的路上,官员们三三两两结队而行,口里的议论声也是或高或低。
“周老大人傲骨铮铮,吾辈为官当如是。”
几个年轻官员挥着拳头,长袖舞动间,一派挥斥方遒的书生意气。
有些年老的官员路过他们身畔时微微侧目,避着人群低声絮絮。
“这周正最会鼓动人心啊,瞧瞧这些年轻人!”
“周老爷子恐怕是无心的,他自来克己奉公,遇到什么不平之事,都会不惜此身一查到底的。”
“皇上刚登基那会儿,朝廷乱哄哄的,要是周大人在也能帮皇上分忧不是?可惜那时不凑巧他病了。”
林世蕃在朝臣散去之后才起身,望着仍然倔强跪在殿上的黑瘦老头,几个官员围在他身边劝他起身,老头巍然不动充耳不闻。
默默静立片刻,林世蕃转身走出皇极殿。
林家的管事此时在宫门外,懒洋洋地靠着马车与身旁伙计闲侃,瞥见自家老爷出了宫门面上有些意外,急忙带人迎上去,扶着林世蕃上了马车。
大管事在林家很受老爷器重,不比常人,但他仍然坐在马车前低声道歉。
“没想到老爷这么快就出来了。”
原本林世蕃交代,朝会结束后他要单独请奏皇帝,希望皇帝能允准将宜秋送回西南路军中去。
不过皇帝不允准也没关系,他有办法让皇帝不得不允准。
林世蕃话中仿佛带着几分笑意:“也是不巧,周正要见皇上,我之后再找机会。”
大管事果然也笑了,周正啊。
这位老爷子要想说服皇帝做点什么,那是会以命相争的,朝廷上下都知道。
“难怪,小人候在这里,听到散朝下来的大人们十个里八个都在谈周正弹劾赵思齐的事。”大管事道。
北司衙本是独立听命于皇帝的,其重要的使命之一便是暗查谋反谋逆,且行事独立于凤阁和六部,与朝中文武众官本就联系不多。
前番赵思齐已经自请致仕退出朝堂,今日周正此举不过是痛打落水狗,官员附议得罪人的风险极小,反而有助于博得直谏的美名。
这些东西都是大家乐见也是乐于讨论的,看人倒霉,羡人扬名,都算是乐事。
马车内林世蕃不再说话,打了个哈欠,大管事示意车夫将车速放缓减少颠簸,便于老爷在车内歇息。
大管事自己在车前跳下,接过小厮手里的马骑上去,与马车随行。
只在此时车内的林世蕃低低说了句什么,像是呓语,车夫扭头看看大管事,见他对自己摇摇头,便不再理会,只专心赶车。
大管事垂目,他听到了,老爷方才说,“周正有些急了。”
他急什么?大约是急着被皇帝认可吧。
厉氏之乱发生前,周正染病被先帝允准在家休养,一养就是快两年。
厉重威谋逆,新帝登基,他都在家养病,至于是不是仍然有病,大约只有周正自己清楚了。
不过,令人玩味的一点是,使团与土奚律议定重启互市之后,周正老爷子几乎是挟雷霆之势返回到朝堂上,瞅准时机出手弹劾赵思齐,虽然仍不失诤臣风骨,但落在林世蕃这些一路带着新帝从血海阴谋中走出来的人眼里,终归有些投机取巧了。
此时站在御书房内等候皇帝接见的周正并不在意这些,他的弹劾奏折一出,眼中便只有这一件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宦海仕途四十年历练,他只凭这一记杀招过五关斩六将,最终得以像今日一样坦坦荡荡站在天子眼前。
皇帝已经换了常服,自另一扇门进入御书房内。透过书架的间隙看到那站立着的黑瘦老头,鸡皮鹤发之年的人,脊背笔直峭立如峰,自己对这样的风骨也是啧啧两声赞叹。
但是这些老头子们真是,赵思齐不是不处置,只是事情尚需要进一步调查才能有更加公允的结论。
但这倔老头却在大朝会上步步紧逼,当皇帝的也很为难好不好?
一面要关注推进北司衙的事,一面要呵护他身为直谏忠臣的体面,当皇帝也很为难啊。
直臣这一点真的不好,要弹劾什么从来不会跟皇帝商量或留心刺探皇帝口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就上纲上线,皇帝要是驳回了就落了不纳谏的把柄,搞不好还伤了一众臣子的心。
唉,好难。
皇帝仍然笑吟吟地穿过书架走到书案前,搀扶着下跪行礼的周正起身,连连道“老大人辛苦了!”
核查北司衙赵思齐之罪,还需要深入细查突伦谍报网的问题,但这件事不能随意让人知道。皇帝此时正在心里略微盘算,怎么措辞能够先稳住周正,同时又不会有秘密泄露的风险。
不过是在皇帝沉吟之间,周正已经先开口了:
“皇上,是老臣莽撞了,对赵思齐治罪之事,方才老臣在大朝会上有些操之过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