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大概是因为终于把憋了多日的想法在贡开宸面前倾诉一尽的缘故,出乎马扬自己的意料,他竟然睡得非常好。俗话说,“为事在人,成事在天”。既然,该他做的,他已经全都做了,成不成,让谁去成,那就让“天”去考虑吧。但这一夜,对于贡开宸,却依然是烦恼的一夜。到十一点多钟,他刚躺下不久,就又被叫起,裹上厚厚的棉睡袍,匆匆走进客厅,省纪委的两位主要领导已经在那儿等着了。候他在大沙发上坐下,纪委的周书记便把一份文字性的东西交放在贡开宸面前。“这是刚接到的中纪委领导的电话记录。”周书记解释道。
贡开宸戴上花镜,非常认真地看了一遍,又从头至尾看了第二遍,这才接过纪委一个同志递过来的笔,在阅文记录上签了字。把电话记录交还给周书记后,他沉吟了一下:“能不能请中纪委晚两天对外宣布双规宋海峰的决定。一来,因为接任省委副书记一职的同志明天下午才能来报到,而中组部的领导后天上午才能来宣布这个新的任职决定。我的意思是,先宣布任命决定,再宣布处理决定。这样衔接,更稳妥一些……二来,这个案子里有几个重要的涉案人还没归案,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能不能让这几个人先归了案,再宣布双规宋?省相关部门已经在紧锣密鼓地部署抓捕这几个重要涉案人的行动,让他们归案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
周书记忙点头:“好的。我马上向中纪委汇报。”贡开宸立即又声明:“当然,一定要讲清楚,省里最后总还是服从中纪委的部署。中纪委怎么决定,省里就怎么办。我们一定努力配合中纪委,办好这件事。”老周他们走后,贡开宸完全没有了睡意,他深陷在沙发里,坐了一会儿,正想着要上哪儿找两片“眠尔宁”之类的药镇静下自己,帮助自己找回睡觉的念头,一个穿着便衣的警卫员轻轻地走来,报告说:“贡书记,大山子的马主任要见您。”贡开宸问:“马扬?他打电话来了?”“不是。他人已经到这儿了。”警卫员说。“是吗?这家伙!”贡开宸抬起头看看那位很年轻的警卫,似乎还有点不相信。警卫却还在等他的答复。这时,贡开宸才相信,“这家伙”真的已经到枫林路十一号了。贡开宸立即做了个手势。
警卫员拉开客厅门。门外果然站着马扬。
贡开宸苦笑笑:“你是存心要折我的寿啊……请进啊。”
马扬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车里还有两位女客……”
贡开宸哈哈一笑道:“女客?搞什么名堂?”
马扬说:“黄群不放心,死活要跟着。又把女儿吵醒了,全家就一起出动了……”
贡开宸笑道:“嗨,我以为什么女客哩。快让她们进来!”
不一会儿,黄群和马小扬走了过来。黄群忙叫了声:“贡书记。”又赶紧示意小扬:“快叫贡爷爷。”接着解释道:“真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我说了我和小扬就不进门了。其实我们在车里待着挺暖和的……”贡开宸笑着对警卫员说:“请马主任的爱人和女儿到楼上小客厅里去歇着。这会儿还有电视节目吗?找个什么能看的频道,解解闷吧。”
马扬是在睡梦中被黄群拽起来的。当时他觉得自己刚好走进一片阴冷的大山。无数只猴子在周边叫,就是瞧不见一只猴影。他觉得自己走得挺累的了,不知道为什么,黄群和小扬就是没跟上来。后来,他就发现了一条石板路。破碎的青石板弯弯曲曲地从一个同样残破的城门洞里通过。厚厚的青苔和枯死的藤萝,让他感到自己好像踏进一座原始森林的边界。但,一走出这残破的城门洞,面前却展现着一片挺大的开阔地。毛茸茸的草地虽说已经有些发黄,但还是给人一种极强的亲和力。他真想就此躺下,完全让自己陷入这草丛的柔和之中,彻底地放松一下自己。但是草地的边缘,却向他展示出一座小镇,完全陌生的小镇,所有的窗户里都黑着灯,所有的石桥下都不流水。但所有的烟囱却又都在冒着烟。所有的十字路口又都响着整齐的脚步声。那是阅兵的脚步。准确地说,是阅兵前一刻的脚步声,是原地踏步的声音。它使马扬想起了军训时的激奋和枯燥。他有时很喜欢那种单调和枯燥。单调和枯燥,使人认准一个目标前进。他需要这种专一。于是,他跟着那“一二一”的踏步声,倒动起自己的双脚,开始向前走去,很悲壮的一种感觉油然而起,因为他听到了水的声音,包括大海的波涛声。但刚走了几步,黄群就带着小扬冲了过来。母女俩都穿着轻柔的白色长纱裙,像仙女似的,还光着双脚,头上戴着七彩花环,飘飘然地拉着他向天空上飞去,并叫道:“……马扬……马扬……你起来……起来……”他挣扎了一下,睁开眼,发现黄群正坐在床边上,用力地推着他……
今晚临睡前,黄群准备把马扬换下来要洗的衣服放进洗衣机里,用洗涤灵泡上,以便明天一早,一边做早饭,一边开动洗衣机,顺手就把它们洗出晾起,等到晚上下班后就全干了。每天都如此。虽然马扬早就跟她说过,不习惯用保姆,也可以把这些家务活交给钟点工去做。但她还是不习惯,总是说:“等你的官再做大点再说吧。”马扬说:“用钟点工,跟我官做多大有何关系?”黄群说:“到那时,我的自我感觉就会发生变化嘛。”“许多很普通的市民都在使用钟点工。这只是一种劳动分工……现代社会很正常的分工……”“我会习惯的。等着吧。”
这一晚,黄群在马扬的裤子口袋里,发现了一封写给中央组织部领导的信稿。很原始的信稿,改了好几遍,已然作废,原想揉皱了扔纸篓里去的,不知道让什么事半中间打了个岔,顺手往裤子口袋里一杵,随即就把它忘了。
读了这信稿,黄群才得知,这个马扬居然要放弃省委副书记的职务,留在大山子搞什么完全“自负盈亏”的工业集团公司,一冲动,她拿起这份信稿,就跨进卧室的门,本想立即叫醒他,问个究竟。但没想,这时马扬已经睡着了。一百年才有这么一回,他能比她早睡一会儿。看着他略有些发黑的眼圈,早已不丰腴的脸颊,正在稀疏的头发,蜷曲着的身子,那种恨不得连脑袋也一起窝进被子去的“很难看”的睡相……由于进入梦乡,平日在部下面前那种“容光焕发”“精气神十足”的状态全然被疲惫和困乏所替代,这时的他,看起来,脸相要比实际年龄老许多。放松以后的脸部皮肤,也把平日里有所掩饰的皱纹堆叠得越发明显……他深长地呼吸着,不时还会发出些微的抽泣般的捯气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强烈的温热的为她所尤其熟悉的男人的气息,似乎笼罩了黄群周边所有的空间。她是能触摸得到它们的,甚至也时时能融会进那里头去的……她忍不住地深深吸了一口,仿佛一个母亲闻到久别了的儿女的气息似的,心里涌起了一股感动的心潮……
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常常这样问自己。熟悉,陌生?又熟悉,又陌生?一会儿熟悉,一会儿陌生?今天熟悉,明儿个又觉得陌生了?他总有那么多的想法,总有钻研不完的问题,总向她显示出一种她不能把握的精神面貌,她有时为此感到“害怕”,但更多的,却总是为这一点激动。妈妈(马扬的老丈母娘)生前告诫过黄群,“对马扬这样的老公,你要经常踩踩‘煞车’。”
当时,她并没有把这种经验之谈放在心上,但后来想想,是很有道理的,自己实际上也是这么做的。但今天,拿着这样一封信稿,她却无法让自己简单地向他踩上一脚“煞车”了事。人们在自己付出的生存代价中熔铸自己的生命价值。有人力求用很低的生存代价换取很高的生命价值。有人用很高的生存代价换取很高的生命价值。还有人付出了很高的生存代价后,并不问自己的生命到底值多少钱。他们拥有一个更大更高的生存目标,只是向着那个目标走去……她常常暗自为马扬——她亲爱的男人而骄傲。他有一千个理由,一千种可能,一万个“不得不”,让自己终于走向“世俗化”。但她知道,他心底里始终是反世俗的。放弃省委副书记的职务留守大山子,创建一个起码在K省来说尚未有过的公司模式,如果仅仅说他是为了追求“时髦”,那代价太大了。为追求时髦而愿意付代价的人也是有的。
但他们是有严格界限的,那界限就是必须以自己最后的“盈利”为最后底线。她相信,她的马扬,追求的只是一种思想。为思想而活着——“你明白,这有多么愉快吗?”有一回,他轻轻地吻着她的手指,轻轻地这么跟她说道。
……她要叫醒他。她要“责问”他。这么大一件事,为什么一点信儿都不跟她透露?难道说,他真的把她当“家庭妇女”来对待了?难道说,你真的不明白,我向你踩的那无数次“煞车”,只是有朝一日能让你有更充沛的精力向更高峰冲击……我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要跟你跨过金水桥,但我总时刻准备着,陪伴你一起艰难地去渡过那断魂沟……
“哎,说话呀。深更半夜,带着老婆闺女,上我这儿打坐来了?”贡开宸见马扬坐下后许久不说话,便开始催促。
……马扬被黄群叫醒后,满肚子窝火,低垂着头,闷闷地坐了会儿,正要“问罪”于黄群:“犯什么病呢,不让人睡觉?”睡眼惺忪中却看到她手中拿着那封信稿,睡意一下全消失了。他以为黄群会跟以往那样,拿许多眼前的实际利益跟他叨叨个没完,没想到,她一声不响只是怔怔地看着他,而后却一下倒在他怀里,呜呜地抽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