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如果永远待在避风港里,那是画地为牢,囚困自己。
世间万物都懂得突破,种子会冲破黑暗的土迎着太阳生长,蝉会奋力脱壳求得生机,飞鸟未经风雨,就不会拥有一往无前的勇气和更坚韧的羽翼。
胖老头见识过外面的风景,可我还没见识过,也说不定,我连这一点都遗传自他。
他对我永远有用不尽的耐心,可我对他好像总是不够耐心。
一个这么好的胖老头,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上天会让他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以卑微羞耻的姿态活着。他不该缠绵病榻失去尊严,任命运摆弄,在我印象里,他该长命百岁儿孙满堂,得到世间所有人都渴望的美好之后再寿终正寝。
我也在责怪自己,因为心里驱不走的阴霾,因为不够成熟,选择了逃避,即便是在病榻上,胖老头每次听说我要回家,都嚷嚷着要去接我,像以前我放寒暑假那样开车去车站接我。
记得从前在梦里,他总是以阴森森的形态出现,我幼时对他害怕,少年时总觉得受他限制被他束缚,也许与这些都有关系。后来,当他缠绵病榻不能自理,梦境里的他又变了,是他陪着我买吃的,陪着我散步,走着走着,他就忽然间倒下、消失,或者是推着轮椅自己摔下楼梯之类的,我不知道那是我心里的恐惧在作怪,还是另一种预示。
我在医院陪伴他走完了生命旅途的最后一段,那天他高烧不退意识模糊,胖乎乎的大手已经不再会动,我捏着他的手指,握着他的手,我希望他能感受到我的体温,我希望在这扇生死之门即将关闭之际,他能满身温暖有人陪伴着离去。
我责怪他的自负,也永远憎恨造成这一切的主导者,我希望法律替我惩罚她,替我告诉她因为她的大意,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女儿永远失去了父亲,替我告诉她,就算她不是故意,在道德层面上她也永远是个杀人犯。
我时常在想,为什么他离开后我再也没有做过任何与他有关的梦,会不会是他在怪我,怪我没有像他小时候陪伴我一样时刻陪伴着他。
我很想穿越回从前,跟在他身边赶集逛超市再索要点吃的,看他做菜蹲在旁边给他剥蒜,去海边看海,去书店里看书,还有,在清明节那天,和他一起去凝望烈士塔。
今天清晨,就在窗边,我忽然间想起,我失去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我失去的是一份宠爱,一份没有任何目的的宠爱,是来自父亲的宠爱。我也得到了一份责任,作为他生命的延续活下去,使生如夏花之绚烂,以回应他在我降生那日对我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