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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蚀月

我挪动至窗前,卷起竹帘向练武场上看去,那里竖起火炬无数,照得场上宛如白昼。天际一弯残月正悬,二十年前妹妹那随口吟出的诗句此刻在我耳畔恰如滚雷般响起——残月钩如锋,寒刃可屠龙。

落衡将自己比做蒲柳寄明台,却把残月这名字赐给我的女儿,要她手染龙血。我的妹妹死了还被赐谥贞顺,生前活得究竟多么小心翼翼呢?所幸武家女儿终究还有能自由生长的,这女儿此刻正站在高台上,底下是她的拥趸,随时为她迎战。

她等场上安静下来,昂声开嗓,这声音穿过整片练武场,直传到我卧室还清晰可闻。

“潼关陷落在即,长安不日将亡。我等拿下昏君人头,血刃佞臣,就在这半月间。”她顿了一顿,又道,“众君随我已久,此行去我与众君共生死存亡,我与众位都唤一个名字,从今以后,在场众位都是蚀月门徒!……”

底下一阵骚动,培育门客长达五年,武残月今日终于自立门派了。

残月不理会人群骚动,让陆谦搬来一把高椅,淡然坐下,让身边人把火把移近,好叫场上众人看清自己。陆谦上前,拂开她左耳垂发,掏出短刃在耳后留下一个月形刀痕,鲜血即刻便溅落在残月肩头。

月痕既成,底下也就鸦雀无声。

残月起身,续道:“生也好,死也好,在我门下也好,叛出我派也罢,我武残月都曾养活过你,月痕既成,天涯海角也是我蚀月之徒。”

说这话时,左耳仍流血如注。

场下众人大声喝道遵命,残月示意陆谦等一干人去了高台下,众人这才发觉残月并非一时兴起,而是早有准备。陆谦向场上八百人个个都分发了铁剑一把,剑上亦雕着残月一枚,这便是早两年她教陆谦在东市铁铺秘密制作的了。这八百人中一辈子都未摸过真剑的不在少数,如今竟有了一把属于自己的,怎能不热血沸腾,场上一时激昂鼎沸。

那时我总算知道,残月回长安来,真是为了造反的。

次日,潼关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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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月派四五人把守家门,以保我与家中妇孺安全,自己和八百蚀月武士则不知去向。我无人可问,只得暗中为她心急。此等局面毕竟不如她当年只身掀翻蜀山派,我的残月骨头再硬,身子也是肉做的,刀箭无眼,她就算能飞,又怎么躲得过?我实在夜不能寐。

潼关一陷,长安官商登时四散,短短几日京师已成空壳,只余下无处可去的老百姓流浪街头。叛军不日入城,直指大明宫。胡人乘夜潜入我家,将家中仅剩的少许财物也洗劫一空,还要放火烧宅,幸而被惊醒的蚀月武士发现,赶出门去。我知道蚀月派虽归属叛军羽下,但这支胡兵哪里懂得一点人话,杀汉人眼睛都不眨一下。叛军入城后,我整日哭泣,悔恨当初不叫残月回小岛安居。

浑浑噩噩地捱过半月,国已不国;家中妇女恐惧胡人,整日啜泣,也不做活,家亦不家。眼看众武士离家已十余日,也不见有谁回来。十日,二十日,一月过去,残月未曾回来。期间陆谦潜行来往数次,我都不及盘问,他便又匆匆离去。眼见残月再不回来,家中便要断粮,她终于趁着一日破晓时分回来了。

我正歪坐在正厅,身上披件旧的棉衣,昏昏然等着她——自从十日前起,我每夜都在这里入睡,只盼着睁眼时,我的孩子便四体健全地出现在我面前。

残月大步流星走入正厅,将手上双剑掷在地上,不慌不忙地解下身上铠甲,一并投在地上。我张张嘴唇,问她,月娘,你还好么。我喉咙里摩擦发出的声音这么轻,她大概听不到。

她却听见我开口了,只是答非所问,苦笑道:“皇帝老儿贪生怕死,已然带着宠妃逃出大明宫了。”她接着除去身上浸满血污和汗渍的战袍,哼道,“杀不成皇帝,杀了些公主皇子,连带郡主县主小王,统统杀掉。”

她将那沾着李唐龙血的袍子随手掷在地上,抬头招呼一旁的仆妇烧汤准备沐浴。

我呆在原地回想她刚刚这番话,她说这番话时,那死去的公主皇子仿佛激不起她半点怜悯,也没使她有半分高兴——只是杀了,死了。她眉宇间没带一点震动。若是当时我便知道死去的皇族竟多达百人,我必疯了不可。

当年李隆基杀我一族时,冷血可有比我的女儿更甚半分?

残月未曾亲眼见过神龙政变的修罗场惨象,然而之后我回想起来,她屠杀的李氏皇族,恐怕比我当年见到惨死的武家男女更多。

这样一个女子,出战三十日首次归家,我却问她好不好。她怎能不好,她若不好,家宅就在城内,她想回就回。不知怎的,我又埋头啜泣起来,这孩子是我的女儿么?我没有见过这等残酷的女子。我曾说过,我原是个软骨头,轻贱之人,逆来顺受;我的发妻,残月的生母也是个坚忍沉默的女子。残月的性子,却仿佛是直从皇祖母那里双手接过的——我心想,若是有什么事情,必须要杀了我才能办成,她大概也会把我杀死的。

我在厅前呜呜咽咽地哭着,我知我的哭声丑陋,却止不住。此刻我已不知是为这萧条国景而哭,还是为我陌生的女儿而哭了。我在长安六十年了,长安曾经如何曝我以酷日浇我以冷雨,这到底是我的家园呵。而我的女儿来到这里,一朝将它毁掉,连眼泪也没有流一滴。

残月沐浴更衣完毕,看到我独自坐在厅内啜泣,健步走来跪坐在我面前,替我拭去涕泪——正如六年前一般——一言不发,片刻后,从厨女手里接过一碗白粥,拿匙喂给我吃。我便止了啜泣。

天宝十五载,我已是六十有一的老人,又与一个孩子无异了,只需残月坐在我身前,替我吹凉热粥,送到我嘴边,我便不哭不闹。我还要什么呢,复仇的事早不是我的事。我不过要我的女儿这样喂我喝点热粥,直到我成为朽木,再也不要她去流血,也不要她让别人流血。她是这样一个美人,为何不穿起锦绣,只是做个女人呢?

我知道我这样想是无济于事的,然而我从残月降生以来从来未能停止这念头,我明知她身上的血就是则天皇后的血,我却要她做个普通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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