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博延这主意,大概盘算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上来就颁布了这么一道釜底抽薪的诏令。按功劳该得田是吧?那是应该,不动。可是家养的那成百上千的奴婢部曲,每人头上几十亩地,从此后就乖乖退出来吧。至于妇人,其实因为地少人多,早就分不着什么田,反倒照样交税,索性田也不分了,税也不交了,扯平。
想明白这前前后后的因果,再望定面前淡定自若的闵博延,忍不住笑出来。
“你笑什么?”
方若婳说:“我在想,有人听见你这么说,大概就跟喝了多加三勺茶末的茶汤一样。”
闵博延想想那些人的苦脸,也忍不住笑了笑。
“还有呢?”方若婳提笔在手。
他瞪牢方若婳,不说话。
方若婳迷惑不解,忙问:“怎么了?”
他绷着脸道:“被你一打岔,我全忘记掉了。”
“这怎么好怪我?”
“不怪你,怪哪个?”他换吴语说,在方若婳他们最亲密的时候,他都说吴语。
方若婳做生气状,他便上来咯吱方若婳。方若婳最怕痒,他才做个样子,方若婳已经憋不住笑出来。然后他从背后抱住方若婳。下巴搁在方若婳的肩头,他们都不说话了。
外面本来有小虫子的叫声,鸟儿的啼鸣声,风打着树叶的沙沙声,忽然间好像都远去了。
他听出方若婳的语气不对,逼近方若婳打量良久,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想做一个好皇帝,令天下长治久安,胜过赤霄,也胜过……胜过至尊。若婳,这种话我不会跟别人说,对阿赵也不会。我要你在我身边,陪着我,看着我去做。”
他说他想做一个好皇帝。居然会这样说。方若婳怔怔地瞧着他,依然是那样笃定的神情语气,仿佛说出来,一切便已在掌握之中。
可就是这句话,方若婳怎么可能相信?除非历史真的大错特错。除非,方若婳掉到的是另外一个全然不同的时空,只不过这个时空也有一模一样的方光霁、蔡秀妮、闵星渊。
方若婳苦笑,言不由衷地回答:“好。”
他无奈地抚方若婳的脸颊,“你总是不信我说的!但我一定会做给你看。”
方若婳认真地笑笑,“好。我看着。”
他舒一口气。然后拉方若婳坐下来,“坐坐,喝一杯茶总可以。你从来不肯好好地给我煎一回茶。”
方若婳忍不住发笑,“今日怕是来不及了,下回,下回我一定好好地给你煎。”
“下回……”他眼神微微地一黯。
一日听见佟佳皇后在劝:“……妾还记得那时,妾的父亲被诬杀了,其它的府宾都早早地溜得没影,只有丘涵容,还常与咱们府上往来。想起来,那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自他为相,日日坐在朝堂前那槐树底下听事,树都靠得歪了,至尊还特为命人不许砍去,好叫众人都看见他如何勤勉。如今那树都还在,人倒要没了,这是如何说起呢?”
她轻声饮泣,不像假装的。
说丘涵容不好的是她,说他好的也是她,只怕她自己都不甚明白。
闵星渊不语,又是长长的一声叹息。
深秋来临时,丘涵容案终结。闵星渊到底不忍杀他,只贬为庶民。这结果大约比丘涵容自己的意料好得多,听说他一派欣慰。
但太子营的旗终算是倒下了,太子属官和亲信朝臣或死或贬或斥,一片零落。
年末闵博延回来榆乐,却并未如往时一般过了年立刻就返回江南,因为突厥步迦可汗犯境,闵博延与闵嘉颖各率一军北上,左右夹击。
步迦可汗已是强弩之末,这一战有惊无险地胜了。
风越所扶持的启民可汗死心塌地,上书尊闵星渊为“圣人可汗”。
方若婳很关注这些事,在心里暗暗计算大军归来的日子。但是方若婳又很怕见到他,要装作若无其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闵博延不在的时候,赵王妃时常进宫来,带着她的女儿静言。小姑娘才七岁,和两个哥哥一样团团脸儿,说话声音糯糯的,可爱至极。
静言很喜欢方若婳,常常缠着方若婳,要方若婳领着她去荡秋千,方若婳折倪枝给她编花环,带在头上,活似油画中的小天使。
心里软软的,忽然很想有个孩子。但这是奢望,现下是,也许很多年都是。方若婳叹口气。
很久。
“啊呀!”方若婳叫了声。
他立刻扳方若婳过来,“怎么了?”
方若婳笑,“你女儿踹我呢。”
“真的?真的?在哪儿呢?”他喜笑颜开,就像个最普通不过的准爸爸,傻呵呵地在方若婳肚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