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这座院子基本上是门可罗雀、少有开张,不过今日这里却罕见的迎来了两位衣团锦簇、华贵俊秀的客人;
丰神俊朗的卫鹤之坐在靠水纹琉璃壁的一边,对面坐着神态悠然的顾瑾。
侍女姿态优美的替他们泡好茶,双手奉过一旁,而后莲步轻移倒退到帘后。
卫鹤之对着顾瑾做了个请的手势,“喝喝看,也不知道合不合表弟口味。我是个不大讲究的,因此在这上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不过我听说青州这边的公子哥儿,喝茶都只喝自己喜好的那一种。只是咱们才见面,也没什么机会了解彼此,只得委屈表弟今日先将就将就了。”
顾瑾微微一笑,拂过银色的云袖,从近旁取了自己的那杯茶浅浅喝了一口。半晌方才对着卫鹤之笑道:“这可不是一般茶,若我没品错,这茶应该是桐州送往京中的贡茶云水雾。我也只在几年前托福,从京中赏给王府的礼品中得过那么三四两。若是这个茶都不能算好,那青州这边泰半的人都不敢说自己喝的茶好了。”
卫鹤之爽朗的大笑了几声,“无怪乎二舅舅要将表弟夸得无与伦比,如今一见才知二舅舅果然识人不差。这茶是我两年前在外游历时,从一个朋友处得来的。虽不多,但我不好此道,所以一直留着了。既然表弟喜欢,那我干脆借花献佛将它转赠给表弟。”
顾瑾慌忙摆手,“此茶三年才得几千片,最是珍贵无比。今日能上几杯已是荣幸,如何能再横刀夺爱。表哥切莫再提,不然我都不好意思在此坐下去了。”
“表弟谬矣,‘宝剑当赠名士,好花应送佳人’,在我这种不好茶道的人眼里,这茶也就是‘牛嚼牡丹,索然无味。’但在表弟那里,才能真正懂其之好、知其之雅,能让彼此相得益彰,岂不更好。”卫鹤之笑着引文据典的说完前头那番话,又见顾瑾还要推辞,忙伸出手压住对方的胳膊。“莫非表弟嫌弃我是一介商户,不肯与我亲近,所以连这么一点小礼都不愿意收受。”
顾瑾苦笑一声,只得无可奈何道:“并非如此,只是表哥千里迢迢来到青州,本该是我做东招待。没想到一顿饭还未成,就生受了表哥如此大礼,实在是于心不安。”
“原来是这样,这有什么。”卫鹤之拍了拍对方的胳膊,笑道:“自家兄弟之间,何须分得那么清楚。再说我们身为表弟的母家人,本该就要对表弟多方照顾。只是之前受身份所限,所以不敢与表弟来往,怕害了表弟。外公临终前还对表弟牵挂不已,反复嘱咐舅舅们一定要暗中照顾好表弟,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几位舅舅恨不得将天下珍宝尽数捧来放到表弟跟前,任表弟自行挑选。莫说是贡品茶叶,便是其他的,只要表弟喜欢,当表哥的自然也要想尽办法替表弟弄了来才是。”
这番话听在顾瑾耳里,有些微微耳熟。他慢慢在脑海里回忆了一番,不由在心里突然失笑。卫家表哥说得这些,岂不正是跟自己中午在大嫂面前说的话差不多?
只是自己那时候虽是说的玩笑话,但至少是存着真心实意。如今倒不知道这位卫家表哥,说的有几分真有几分假。
唉,他在心里叹口气。往常他出来只喜欢坐在人烟稀少处,就是不耐烦与人装模作样的假意周旋,却不想竟然都报应在这上头。
“表哥说笑了,我这些年过得很好。只是没能在外公去世前承欢膝下,有些难过。不过还好,始终还有舅舅舅母和表哥们在。往后日子长着,总有共叙天伦的时候。”顾瑾欠了欠身子,又笑道:“我前面听二舅舅说起,大家这次来青州是有大事要忙。我虽在王府没什么实权,却也能说的上几句话。不知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若有,表哥千万不要客气,我能帮的一定尽力帮。”
卫鹤之毫不在意的摆摆手,“那些先放过一边,咱们兄弟第一次见面,自当说点别的。你在钟妃院子长大,这些年钟家对你好吗?我在外头听说钟家老太公很是喜欢你,往日里对你多有照顾。只可惜我们如今不能做回正经的外家,不然一定要和两位舅舅携礼登门好好感谢一番。”
来了,顾瑾袖子里转着玉佩的手指微微一顿。内心冷然,面上却仍然是一片温柔的笑意。“是,这些年的确受钟老太公照顾良多。说到这个,不知冯夫人所出的那个孩子现在如何了?之前我问舅舅,舅舅总有些含糊其辞。表哥可否告诉我一声,我虽然没有养在冯夫人跟前,但到底也受她恩惠不少。鸠占鹊巢,我心里一直很过意不去。”
他和大哥协商的时候,都想到了这位被调换的庶弟。虽然冯夫人没个当母亲的样子,但对顾瑾的心却是真的。上代人的恩怨,他们已经无法追究,但好好的一个王府公子,被替换出去。以卫家的行事来看,还不知道会不会好好抚育。
卫鹤之的眼神顿了顿,随即面色有些伤感道:“那位小公子也是个可怜人,身下来就胎里不足,虽然舅舅他们从开始就请了医术高超的大夫诊治,但也依然没拖过几年。费尽万金,也只堪堪将养到了十岁。他是放到三舅舅名下抚养的,病去后三舅舅伤心得不得了。也只在我回到卫家记在三舅舅名下后,三舅舅才稍微好了点。”他说着面上的神色倒真生出了几分诚挚。“等你见到三舅舅,就明白了。他年纪最年轻,却因着这事弄得两鬓斑白,精气神也不大好,反而不如大舅舅、二舅舅那般看着年轻。”
顾瑾的手猛然一紧,心里头生出一股愤怒的冷意来。
若那个庶弟还活着,那么至少证明卫家还有几分情义。可那个孩子竟然死了,卫鹤之说他孤零零地在青州,又有谁去怜惜那个无辜被换出去的孩子呢?
他失去了本该有的一切,远离爹娘被换到一个陌生又对他没有半分真心的地方。
父王,顾瑾有些恻然的垂下眼睛,父王……父王绝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情,可是他也任由卫家这样做了。若是有朝一日,冯夫人知道真相,该何以自处。
他在王府,又将如何?
这一年来,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刻意去忽略父王和母亲,因为他们的真爱而给母妃还有其他人带来的痛苦;
他甚至明知大哥在这府中所受的委屈,却还曾经在某个时刻恨上大哥。
但这个世上,“恨”这个字,其实他最没有资格提。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顾瑾蜷着手指,在卫鹤之看不到的地方,目光冷如冰雪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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