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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三世知音稀

罗绮疲惫地挥挥手:“行了,我本也没空应付那些人,要不是母亲遣人来请,不能轻慢,也不会让你来代替我。”望着伏在地上姿态卑微的两人,嘴角掠过一丝笑意,往后靠到榻上,“好了,你们下去吧,叫你们再进来。”

二人如蒙大赦,行止上也不敢掉以轻心,缓缓倒退至房门边,才转身而出,轻轻移上房门,候在檐下。

房内静下来,罗绮想起方才丹果转述燕姬的那句话,面上掠过一丝阴霾,嗤一声道:“卑贱之人,不足与之计较。哼,也只有我罗氏,方能如此宽宏,换做那申氏,早将这等不知趣的贱婢活活打死,扔到野地里喂狗去!且容你张狂几日,待我使些手段,迟早让你跪着来求我!”

抽出锦垫下的一张纸片,扫了两眼,扬手一挥,纸片如深秋的孤蝶一般,无力地旋转栖落,娇美的面上浮起轻笑:“云氏阿若,乡野之人,五音不通,不足虑也。倒是那任氏女,既是庶出,除了不得随父姓外,过得不比世家嫡出贵女差。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竟做那吃里扒外的事,真真是头白眼狼!”

透过门棂上的菱纱,隐隐能见丹果碧桑二人垂首躬身,一动也不敢动,满意地一笑:“哪像我罗氏教养出来的婢子,不仅知礼,还知情识趣得很呢!”

呯——,又一架古琴被摔出房门,这已是近日来第七架古琴遭此厄运。

一众婢仆侍立在房前庭院中,不敢靠近。只有一年轻不怕死的朝前探出脑袋,抖抖颤颤叫了声“女君”,要说的话还没出口,就被飞来一物砸中前额,那物件摔落地上,碎成七八瓣,赫然是太皇太后最近方赐下的琉璃夜光杯!

被砸中的小婢血糊了一脸也不敢叫疼。

见此情形,再无人敢以身犯险,一个个白着脸儿,抱紧脑袋,齐齐往后缩去。

“女君息怒,若是琴不合意,换了便是。须知琴亦有灵性,轻易毁去,实在是可惜。”男音清冷。

“本女君琴多,就喜欢摔着玩儿,又不费你一毫银钱,何须你多嘴!”

“无故伤人,总是有违天和。”

“区区一个贱婢,又未伤她性命,你心疼作甚?”

静默片刻,

“女君说笑了。驭琴之道贵在心静,心静则气和,气和则境界生,由心入境,方出妙音。女君如此心浮气躁,怎堪有成?”

“有成是本女君聪慧,无成是你教得不好!”

“女君还是先修习如何平心静气,通达心境为好,操琴尚不在一时。”

“你只管授艺,休要喋喋,莫不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几息过后,

“如此,请恕裴某学浅技拙,无能为力,告辞!”

垂目肃容的青袍郎君走出来,套上放在廊下的半旧布靴,广袖一甩,负手而去。

高髻华服的年轻女娘追出门外,扬着手中琴谱朝他喊道:“方才是谁说的要心静气和,不过说你两句,怎的自己又做不到?”

“裴某谨记自己的身份,乃天鸣坊区区一介琴师,非圣人也!”脚步不停。

“走吧走吧,我申遂儿才不稀罕你,大不了再去请个琴师,比你好上百倍——不,千倍!”

嗓子喊得发疼,只是那人愈走愈远,头也未回。申遂儿气闷,恨恨地跺着脚,把个价值千金的琴谱撕得稀烂。

又有不怕死的半老妇人,乃是王府家生管事的娘子,娘家姓苟,行三,此时一心只想着邀宠,忘记了方才小婢的教训,屁颠屁颠跑到她跟前,先朝那清瘦的背影啐一口,又转向申遂儿,顶着自家女君的熊熊怒火,讨好道:“女君放心,老奴这就去找比这裴琛好百倍千倍的琴师来,保管让他悔死!”

“啪——啪啪啪!”一阵金星乱冒,捂着发紫发肿的脸孔,苟三娘一屁股跌落在庭院当中,小腿磕在石板棱上,哎哟哎哟叫得惨,抬头迎来众人欲笑不敢笑的表情,心中又羞又恨,拖着腿躲到一旁,暗自发狠,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女君可在里面?”

轻柔的女声响起,一股似兰似麝的香气钻进鼻孔,回头一瞧,一袭翠碧色浅绣海棠直襟襦裙,面妆细致,身若扶柳,乍看犹如双十丽姝,原来是客居府上多年的舞道西席柳大家柳如昔。

“三娘这是怎么了,谁打的你?”瞧见她一副猪头嘴脸,柳大家不由惊讶。

这苟三娘仗着夫家得势,惯会媚上欺下,一向颐指气使,拿鼻孔瞧人,自己也吃过她不少闲气。今日怎被整成如此惨状,倒是意外。

抬头瞧了一眼半掩的房门,心下立时了然,必是触了那位的霉头,吃了教训。

活该!

心里骂了一句,面上显出几分鄙夷来,拿帕子半遮了眼,现出一副嫌弃的样子,径自入了房门,丢下话:“这副模样委实瘆人得紧,小心碍着女君的眼,再给你一通好打,还不快快退去!”

话一出,直直戳中心肺,激得苟三娘几要暴起,众人连忙将她按住。刚吃了女君耳光,此时再掀事端,旁人难保不被连累。

当下众人好言劝慰,苟三娘挣开被扯住的胳膊,狠狠地瞪了一眼房门,咬紧了牙,一瘸一拐慢慢走出院子,边走边暗骂:“呸,骚气嗒嗒的狐媚子,充什么面皮,称什么大家,也来支使老娘!要不是王妃护着,这王府里哪有你的容身处!今日让你拿话辱我,他日莫要让我寻到短处,否则管教你死在我手里!”

近几日,镇国大将军府的年轻小婢们都很守规矩,扶风公子一踏入菡萏苑,四周瞬时变得清清静静,一只蚊子也寻不到。

奶娘顾氏再也不用像撵鸭子一般,把一大群借故送茶水送点心送针线的婢女往外赶,也不用像逮老鼠一样,把偷偷藏在通往揽风亭路上,只为一睹公子风采的小婢一一搜罗出来,这些十几岁情窦初开春梦初怀的小娘子们如今对这座倚水傍树、风景如画的庭院避之唯恐不及。这让她好生唏嘘,大叹“用武之地皆不存,空有手段十八般”。

“铮铮铮铮……”随手乱拨,上好的古琴被祸害得发声犹如铁蹄乱踏,惊得顾嬷嬷连滚带爬逃出去,跑得简直比功夫在身的寂春还快。菡萏苑四周顿时不见一只会动的活物,连蚊蝇虫豸之类也难觅踪迹。

罗澈一脸温文地瞧着她,面对穿脑魔音,没有丝毫介怀,更没有避而远之,他放任她信手乱来,常人难企的好脾气好耐性此时得到充分发挥。他的笑容依旧温厚、和暖,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似能包容她的全部任性,化解她心头一切不安。

“呼——”吐出一口浊气,云若终于停了手,心情也似乎畅快了些,笑眯眯地对罗澈道:“该你了。”

罗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微笑颔首,轻拨丝弦,琴音淙淙流淌,宛若天籁,闻醉一湖菡萏。

她对那人情意之深之重,让他始料未及。

她是否知道,坐在对面的自己,对她亦是满怀思慕和爱意,自幼时一见,已然如此,经年累月,一以往之。

可是再次见面,她的心里,已然有人进驻。那人灼如温阳,高坐云端,能给她的远过于自己所有;不止如此,那人信他重他,将他引为心腹知己,甚至将心爱之人交给他来教引。如此安排,何止仅仅停留在君臣之义上。既如此,他又如何做出背义之事来。

世事弄人,他已不能对她倾诉自己的心意,能做的,便是在旁默默相守,也许时间长了,在她心里,总归能留下他的一点痕迹,也给自己这番无可奈何一点慰藉。

如此,也好。

云若闭目领会,神思随琴音起落,融神于境,浑然忘我,仿佛一切烦恼隐忧都在此刻消弭无形。

世事无常,不管你愿不愿意,一切都在悄然改变。往日甜蜜欢喜的念想,那样诚挚热切的期许,在乍然而来的失落和疑惑中渐渐沉寂。所谓的信心,所谓的了解,其实并不是表面看起来那样坚不可摧。而原本看似契合无比的两人之间,已然出现一道沟壑,隐隐绰绰,深不可测,想要迈过去,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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