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 热浪蒸腾。
拉姆斯男爵用树枝将金色的头发别在头顶,汗水沿着他的胸腹流下,棉质的短衣贴在他身上, 显示出前胸和后背明显的肌肉形状。他的衣角沾染着点点血迹, 双手水迹淋漓, 因为他刚刚在镇子里杀了一头大牛。他大步前行,和他的兄弟一起用肩膀撞开挡在面前的人群,“让开!让开!男爵来了!”
一些人回头看了他一眼, 有点不大不情不愿地让开,给他们高而壮的身体一个通过的缝隙。水车轮转,水声哗哗, 码头上到处是人们践踏出来的湿泥,男爵刚踏出去就脚下一滑,所幸他忠诚的兄弟拉住了他的裤腰带, 腰带危险地崩了一声,但万幸只断了一半,反而是被他扯了一把的旁人滑坐了下去, 男爵站直身体, 那个人在地上破口大骂, 旁边的人们哄然大笑起来。
男爵低头看他,“我会给你一条新裤子的!”
于是那个人立马站了起来, 毫不在意地用裤子蹭掉了手上的淤泥。人们又是一阵嘘声。
然后笑声低下去, 人群依旧嘈杂, 男爵叉着腰看向河面的深远之处, 他的眼神很好, 就像他来的时机一样好, 他很快就在远方扭曲的空气中发现了一个浮动的白点, 仿佛一只水鸟翩跹而来,然后这个白点的轮廓变得清晰起来。
水鸟变成了巨兽,沉稳、坚固那是人力为之、却又超出常人想象的巨大造物。它如约而来。
其他人也看到了它,从一两个人开始,低低的惊叹变成了巨大的欢呼声,浪潮般的欢呼中,男爵目不转睛地看着白船越来越近,看着它纯白的船首和流畅的船身,钢铁的护栏和玻璃的舷窗,绿色的水波轻抚船身,船身在河面投下巨大的阴影,从船体内部发出的隆隆低鸣盖过了人们的声响,微微的震动如同呼吸,当它滑入港口,高墙般的船身向着人们横过来,轻轻触及码头的那一瞬间,岸上的人们齐齐退后了半步,不管看过多少次,德勒镇的居民都不能真正习惯这个庞然大物——它太大了,太强了,实在很难让人想象它是完全由人创造出来的东西。他们曾经畏惧地看着它在水上巡航,如白色的王者,如今这畏惧之中又多了依赖和渴慕,因为正是因为这些造物如此之强大,才能把他们从这场漫长深重的灾难中拯救出来。
穿着浅灰色衣物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甲板上,铁梯从船舷放下,他们又一个个地走下来。队伍中有相当数量的女人,走在最前头那个女人不仅身材高挑,还有一头黑色的短发,她们让人群产生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但没有人失口喊出什么要命的话,如今在码头的都是德勒镇的“自己人”,他们晓得轻重,何况如果不看那头黑发的话,一个女的或者一群外邦人,他们又不是特别没有见识过——常驻于德勒镇的外邦人头领不也是个女人嘛?
如今布伯平原已经传遍,新玛希城的统治者是个黑发黑眸、残酷暴虐的恶魔,这个带头的黑发女人不是那位城主大人的眷属就是他的亲信,但正说明了玛希城对德勒镇的重视。拉姆斯男爵咧开一个笑容,向他们迎了上去,两句磕磕绊绊的礼貌话语后,他看到了这名黑发队长身后那个素纱半蒙面的女人。哪怕只露出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都像盛进了一个开满鲜花的春天,她的皮肤纯净得接近半透明,有一双又尖又长的耳朵。
拉姆斯男爵倒抽一口气,眼前一阵发花。但他年轻且身强力壮,绝无可能此时突然老眼昏花。
遗族已经无所谓了……这个,是不是精灵?是不是精灵?怎么会出现精灵!
他的神呀!
外邦人极少耽于繁文缛节,那个带头的遗族女人用只带了一点口音的本地语言告知男爵,他们这次来两支队伍七十二人,会在德勒镇居留七天,然后就将一本名册交到他手上。在他们身后,她的外邦人同伴打开了白船的腹舱,正在缓缓放下那钢铁的舱门,在他们身后,成堆的物资显露出隐隐约约的轮廓。
码头上等候的人们发出欢呼,他们一拥而上,不再关心这些外邦人的去向——反正这些外邦人不会去别的地方。有人在怒吼,在叱骂,在用拳头维持秩序,于是人群很快就显现出了秩序:他们排成了三支蜿蜒的长队,一队三十人,站在最前头的强壮男人们拿着一块有数字的木牌,向着白船高高举起。
货舱的梯子搭到了他们的面前。
拉姆斯男爵将物资名册拿在手中,引领着这批白船来者向镇子里走去,脚下的烂泥臭气熏人,但外邦人中除了最小的那个女孩儿时时看着脚下,连那名疑似精灵的女人都不曾皱过一下眉,他们离开码头,走入镇中。
这是一个不大的镇子,街道一眼便能望到尽头,房屋破旧,很少砖石建筑,教堂要比别的城镇小一圈,如今木门紧闭。虽然有一个足以停泊白船的深水港,德勒镇在这场“天罚之灾”前也不能算繁荣之地,原因之一是拉姆斯男爵的“不善经营”,之二是拉姆斯男爵本身。
在外邦人来到布伯平原前,拉姆斯男爵便已经是个颇有声名的“异类”,因为他的身世颇为不堪:上一任的拉姆斯男爵在妻子死后一直想要再寻良缘,然而他的领地就在“山边”,领地贫瘠,家族积累的底蕴也实在算不上丰厚,不仅长久未能如愿,还落下了一些不太好听的名声,大病一场后,他放弃了所有通过婚姻为家族再次增益的幻想,慎重考虑起继承人的必要性起来。由于老男爵之前颇为洁身自好,有且仅有一个接近成年的私生子,若非他的母亲身份过于低微且已去世,老男爵说不准会从此开始倚重于他,但这个时候,老男爵期待已久的姻缘终于来到了。
一位寡妇来到了他的领地上。这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她先是失去了丈夫,又被继承了爵位的侄子赶出城堡,一个弱女子无家可归,也难以保有仅有的那点随身资财,正是需要一双可靠臂膀给予庇护的时候,最重要的是,她正处于一个女人最成熟的年龄,身姿曼妙,还有一头纯正的金发——这对一头祖传褐发的老男爵来说简直是致命的吸引。他们举办了简单而正式的婚礼,然后这对夫妻过了一段安稳日子,时间又过去两年,男爵夫人怀孕了,她不太顺利地产下了一个男婴,虽然这次生产损害了夫人的身体让她很难再度生育,但那个吸取了母亲生命力来到世上的孩子十分地健康,最重要的是,他完全继承了母亲的那头金发。
如愿以偿的老男爵对这个孩子钟爱有加,这个孩子也十分顺利地长大了,他高大,活泼,金发飘扬,同他相处让人心情愉快,仅有一个美中不足——他的皮肤不太白皙,也许是他的性格过于活泼,所以他在城堡外玩耍的时间总是很长,以至于阳光把他染成了深麦色。男爵尝试了许多方法来约束他的言行,改善他的肤色,可惜两者都收效甚微,但只要这个男孩能将家族延续下去——如果能完成他父亲的遗憾,娶到一个得力的妻子,那更好不过——那么男爵就别无所求了,这个家庭仍然是幸福的。
这个家庭破灭于男孩成年后参加的第一个宴会。当男爵带着他引以为傲的儿子,充满期待地来到主人的面前,那位高贵的大人刚从礼物上抬起头,就当场倒抽了一口气。
其余人等窃窃私语。
“天哪……”
“瞧瞧,这是什么!”
“卡斯波人?这个应当是卡斯波人吧?”
“你们看那黑色的皮肤,看那高高的眉骨,这就是卡斯波人!”
老男爵目瞪口呆,如遭雷殛,他惊恐地环视喧哗起来的宴会大厅,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语,他想起等候在偏厅时仆人们异样的眼神,又看向自己同样困惑惶恐的儿子,最后他看向宴会的主人。
伯爵已经沉默了很久,在老男爵几乎是哀求的目光下,他开口道:“拉姆斯男爵,你确定这就是你的继承人吗?一个奴隶血统的后代?”
伯爵曾经宠爱过一个卡斯波女奴。在异国商人的商品名录中,这名奴隶的价格比她的同族高出许多,因为若非来源明确,她看起来着实不像一个卡斯波人,很多人都记得这名有些特殊的女奴,她有一头金色的长发和牛奶般洁白的皮肤,褐色的眼睛狭长妩媚,伯爵饲养了她很长一段时间,长得所有的卡斯波奴隶都已死去,她仍然在城堡里有一个位置,然而如此恩典她竟不知感激,反倒伙同他人盗窃了伯爵的财物逃跑,使她的主人大动肝火。虽不知她是如何逃过了层层追捕,但无论她生活在哪儿,都毫无疑问是一个低贱的、下作的、不值得投入任何感情的动物。
可怜的老男爵回到了自己的领地,那位夫人很快便与世长辞,不久后老男爵也在一场风寒中倒下,怀着对人世的万般留恋前往了天国,只留下一个一无所长的儿子。是伯爵大人力排众议,依例将男爵之位传给这个血统存疑之人,虽然小拉姆斯男爵需要付出一点点代价,但那对他已经是极大的宽容,因为倘若他失去了这个爵位,那整个王国都不再有他的容纳之地。若非他那位私生子兄长是个有两分实力的骑士,又对他忠心不二……
总而言之,拉姆斯男爵因为身世而一直过得不太如意,关于他的种种笑话时常是其他领主用餐时的佐料,比如说好歹是个男爵却曾亲自扶犁耕种之类。由于男爵的领地小而贫瘠,紧靠山边,人口较为繁盛又不被允许发展贸易,自国历七十九年以来的连续天灾对德勒镇造成的打击也同样沉重,其中对男爵来说最为沉重的是,他的异母兄长感染瘟疫倒下了。
这位已经颇有年纪的骑士病得越来越重,他最终只有一个能求助的对象,那就是外邦人。只有外邦人有治疗瘟疫的药物和医生。
如今那位中年骑士已经结束治疗,从新玛希城回到了领地,德勒镇也同外邦人建立起了难以脱离的关系。
拉姆斯男爵无条件地敞开了港口,允许白船停留和外邦人进入自己的领地,甚至——
男爵和外邦人们一起走到了镇子的尽头。长廊般的草棚下,明亮的火苗在一整排的灶孔中跳跃,灶台上足足八口的大铁锅里水花翻滚着,青烟从铁皮的烟囱里冒出,很快随风而散,系着草编围裙的男人和女人搬来了一些印着明显标记的草袋,在灶前割开系绳,打开油纸,将其中粮食连着一层米纸一同倾倒入锅。水面很快就浮起了一层薄薄的麸皮,他们拿起木铲大力搅拌,谷物炙烤后特有的香味随着热水翻滚出来,不远处栅栏里的人们伸长了脖子,充满渴望地看向这边。
那些人不是奴隶。
即使他们中的许多人长着褐色的皮肤和褐色的眼睛,赤着脚,身上裹着一块或几块布片,看起来十分贫困,但他们的身体和精神都没有奴隶特有的那种印记。栅栏存在的目的是约束秩序而不是拘禁,人们虽然挤挤挨挨引颈而盼,神色却不算困苦,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陶碗,女人和男人的一样大。在他们身后,统一制式的草屋绵延成片,虽然建造者的技艺是一眼便知的粗糙,但规划整齐,道路也保持得比较干净,这是一个有秩序的地方。
男爵和外邦人的到来将这些部落人和农人的注意暂时地吸引了过来,男爵的面孔已经为这群灾民所熟知,人们并不特别关注他,反而是那些新面孔的灰衣人,看到他们成群结队地从镇中走来时,栅栏前数以百计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他们面面相觑,然后齐齐站直身体,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仿佛一下子变宽了不少,有些人连伸到背后挠痒的手都不由自主地放了下来。
这种反应并非全然出于害怕,这些异族的灾民没有蜷缩起身体,然后避开眼神,反而近于直白地打量着这些外邦人,看男爵引着他们来到火灶前。这些新外邦人先是打开锅盖看了看锅里的食物,又看了看地上已经空了的草袋,编织细密的草袋没有一个被损坏的,抖搂干净的油纸也被平整地展开放到一边,等待晒干后分割成细条,再制成易于使用的引火绳。在对面无数眼睛的注视下,这些外邦人低声说了一些话,然后他们便走开了。
笃笃笃的刀剁声一直在流水案板那边的棚子下传来,食堂工从水渠边抬来了一筐筐水淋淋的蔬菜,铡成条后又投入锅中,食物的气味飘得更远了。没过多久,食堂工们抱着一个又一个的藤筐走过来,血水沿着他们的草围裙滴下,他们掀开了锅上的木盖,将红白相间的肉糜成筐倒入。
肉粥搅拌的时候,栅栏边的人们简直急的要跳脚——连食堂工都在明显地吞咽口水,等待在这个时候对任何人来说都如同酷刑!但即便这样难耐,也没有一个人跨越栅栏,那用树枝扎成的墙壁好像砖头一样坚固,牢牢地将他们挡在粗疏的门后。
然后……码头上的卸货人终于回来了。他们两两分开,站到八条通往灶桌的栅栏门前,另一些人则走向另一边,将聚集在那儿的孩子放进棚廊里,指挥他们长凳下的泥土上一一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