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宸随着众人翻过几片山坳,来到一座险峻的山峰。
山路越来越崎岖,越来越陡峭,两边又多有藤蔓遮路,亦或岩石横出,悬崖峭壁入目尽是,这确是一条极为险峻的幽径。
走到最后,山路多被岩石阻断,只靠建于绝壁之上的栈道通行,人履其上便如走在半空中一般,朵朵浮云正从脚下轻轻飘过。
众人都走出了一身大汗,天色也慢慢黑了下来。
莫折竹吩咐点起火把,大家紧随而行。他朝刘宸笑了笑,满脸歉意地道:“刘兄再辛苦一会,马上就到了。为了赶时间,咱们走的是后山小路。”
刘宸摆手道:“我倒是没关系,不知道莫折兄的身体能否吃得消?”
莫折竹笑道:“这种山路我们早已走惯了,就跟走平路没多少区别。”
刘宸哂道:“当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天天走这样的路,寻常之人哪吃得消?还好快到了,否则我都想拍拍屁股回去了。”
众人被刘宸夸张的言语逗得大笑起来,莫折竹拍着他肩膀道:“一会到了山寨,请刘兄尝一尝山中清泉酿造的野果子酒,略微补偿一下。”
他二人都是生性豪迈之人,一路上有说有笑,聊得十分融洽,只这半日的功夫,已跟相识多年的好友一般。
一听有好酒喝,刘宸登时眼中放光,猛吸了一下口水,笑道:“这还差不多,给我来一坛子满的。现在就是拿棍子赶我,也不回去了。”
众人一阵大笑,其声响彻山谷,惊起了一片林鸟。
又行了一阵,前方转过一片岩石,道路突然变得曲折而平缓起来。再行片刻,便来到了一处古老的石阶下,一眼望不到尽头。
莫折竹道:“上面就是了。”
刘宸突然好奇心起,独自一人冲了出去,展开身法,急登而上。
走完石阶,眼前是一个土石垒成的望台,琼楼般悬挂在半山腰间。周围石雕林立,火光通明,一条宽敞的石板路,一直通向前方的山寨。
寨内也是一片通明,远远可以瞧见寨楼上的火把。屋舍都是依山而建,多垒石为室,高者十余丈,便似半天上的仙殿一般。
刘宸虽然不是第一次造访羌寨,但是如此险峻、壮观的羌寨却是从未见过,尤其是这星空下的万家灯火,把神秘的羌寨衬托得更加绚烂。
瞧着眼前的景象,便如一个盛大的庆典一般。他一时瞧得如痴如醉,呆在原地。
莫折竹走到他身边,拍拍他肩膀道:“刘兄请随我来,好酒就在里面。”
刘宸这才回过神来,大笑着迈步而去。
莫折竹转头道:“今晚似乎有些特别,你瞧寨内的景象,便跟过节一样。我想,阿爹定会举行一个盛大的晚宴来欢迎你这位武勇超群的大英雄。”
刘宸道:“可不要提什么英雄不英雄的了,你瞧我现在这满身污泥的,哪有半点英雄的样子?差一点便成了那两只大虫的腹中食物,做了倒霉狗熊。”
谈笑间,前方一道巨大的寨门内突然奔出两名汉子,径往这边而来。一人来到莫折竹身前,躬身行了一礼,又走到刘宸身前,躬身道:“想必这位便是刘壮士了。青石沟的事情,我族君长已尽知晓,特命我二人在此等候。”
莫折竹大笑一声,拉着刘宸的手腕,并肩而行。
进得寨内,但见两边都筑有高墙箭垛,便似城池的瓮城一般。再往里去,山腰各处分台筑室,户户紧连,巷道纵横,环环相扣,寨楼山色,浑然一体。
莫折竹见刘宸瞧得入迷,笑道:“我们的羌寨与你们汉人的城池颇不一样,等有了空闲便带你四处转悠一下。”
刘宸哂道:“莫折兄不怕我这个外人知道你们的秘密么?”
莫折竹失笑道:“你不算外人,因为我觉得你是我们的朋友。”
刘宸心中一暖,颇为感动,他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坦率与真诚。二人相视一笑,沿着深深的甬道,继续前行。
莫折竹指着前方道:“瞧见没有?那一片高大的石楼便是我的家了。我们的山寨一共有八条这样的甬道,分别由不同的方位通向外面。”
刘宸点头道:“你家的石楼便位于寨子的中央,是八条甬道的交汇处,对罢?”
莫折竹道:“你太厉害了,一猜就中。”
刘宸笑道:“我这不是猜的,是从书中得知。家师喜欢搜罗天下兵书,其中不乏城池布防的内容,曾拿羌寨做过探究,所以我略知一二。”
莫折竹奇道:“瞧你应该是江湖中人,学兵法作甚?”
刘宸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家师硬逼着我学的。他老人家善观面相,说我有将相之才,将来要辅佐明主匡扶天下。哈哈……我才不信哩,我喜欢自由自在,入朝为官那多烦闷?还不如找一处清静的山林,快快乐乐地过自己的悠闲日子……”
说到这,他忽然心中一酸,轻轻叹了口气。
莫折竹见刘宸表情有异,便问道:“刘兄似乎有什么心事?”
刘宸摇了摇头。莫折竹还想再问,石堡内已迎出数人。中间一人样貌十分抢眼,他身材魁梧,肩披兽皮,满脸黑须,头插雕翎,威武而又不失平和。
莫折竹连忙行礼,叫了一声阿爹。
那人声若洪钟:“瞧你弄得这一身,哎呀……回来就好了……”
二人相见,都十分高兴,相互一阵嘘寒问暖,便似多年未见一般。
刘宸心道:“原来这位伯伯便是他们的部族之长,也就是莫折竹的父亲,莫折义了,面容倒是和善得很,怎么发起怒来却要杀了自己的亲身女儿?”
他见这父子二人十分亲热地在那闲聊,便微笑着站到一旁。一瞥眼,却瞧见莫折彩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在人群后面摆弄着衣角,低头不语,倒是那姓祖的公子,一脸凛然之色,不卑不亢地立在那里,目光只瞧着她一人。
莫折竹忽道:“阿爹,你别只顾和我说话,冷落了贵客。”
那人如梦清醒,当下自责一声,朝人群中看了一眼,忽然眸中一亮,微笑着朝刘宸走了过去,抱拳道:“壮士果然英武不凡。一路辛苦了,快快里边请。”
刘宸连忙还礼,笑道:“老伯先请。”
那人又是几声豪迈的大笑,领着大家进了石堡。刘宸发现,他的眼神几次都有意无意地扫过莫折彩二人,却始终视若不见。
石堡内十分宽敞,便似一个殿堂一般,周围放满了刀枪器械,瞧样子是个演武场。
大家沿着楼梯上到了第二层,在中间的厅堂依次坐下。刘宸环顾了一下,见周围都是华丽的雕饰和刺绣,瞧这气派,便似王公贵族的会客厅一般。
厅堂里侧有一条走道,一直通向里面,不知延往何处。
莫折义朝刘宸道:“壮士请稍作休息,尝一尝山中的粗茶。”
刘宸摆手道:“老伯不必客气。依晚辈之见,不如先瞧一瞧令公子的伤势,这才是头等大事。等一切妥当,大家心里也踏实些。”
莫折义长笑起身,颇为感动:“壮士真乃侠义心肠,处处都为他人着想,这份仁善的品德实在令人钦佩。”刘宸忙起身谦让几句。
莫折义踱向里侧的走道,在前指路:“那便有劳壮士了,这边请。”
刘宸随他前行,莫折竹也跟了过去,其他人则留在厅内。
出了走道,眼前是一片空旷之地,皆用石板铺成,将周围各处屋舍连在了一起。地上已生起了几堆篝火,几名正在忙碌的羌人见三人走过,都微笑行礼。
刘宸笑道:“看来老伯在族内很有德望,这些人对你很是尊敬哩。”
莫折义淡淡一笑,领着他继续前行,不一会便来到一座高耸的石堡前。门口两人见莫折义来到,连忙躬身行礼,引着三人进去。
石堡内被隔成了许多屋子,倒像是富贵人家的后院。屋墙和屋门都用木板做成,其上雕花挂绣,色彩缤纷,优雅而别致。
三人走进一间宽敞的屋子,穿过帷布,到了里头。靠墙有一张卧榻,卧榻前站有两名女子,见莫折义来到,便乖巧地避往一旁,腾出位置。
刘宸走近卧榻,见榻上之人与莫折竹有几分相像,身形也十分健壮,不过面色苍白得吓人,半点血色也没有,估计是失血过多的缘故。
他思索了一下,道:“我需要向原来的医匠了解一些情况。”
莫折义向那两名女子道:“快去请。”
一人答了一声,匆匆去了。不一会,领来了一位手提药箱的老者。
伤口在腹部,是被长剑透穿而过。伤者失血过多,身体虚弱,已昏睡了两日。
刘宸了解完情况之后,吩咐解开裹布,他要亲自观察伤口。
待裹布解开,露出了发白的伤口,周围已经溃烂,一股腥臭之气登时弥漫室内。
刘宸皱眉道:“伤口恶化得很厉害,需要先把脓血逼出来,然后用药水清洗伤口。一切妥当之后,我才能给他服药。”
莫折义本就不抱多大希望,见了这伤势,更是老泪纵横,心中一片拔凉。
不料听刘宸的口气,似乎还真有救,当下喜出望外,也不问缘由,忙吩咐医匠:“快……去准备清洗的药水。”
那老者满脸不信之色,提着药箱匆匆去了。
莫折义想了想,又望向莫折竹,颤声道:“你……快……去帮忙。”后者怔了怔,欢喜地应了一声,一阵风似的追着那老者去了。
过不多时,莫折竹端来一个热气腾腾的木盆,后面还跟着那名老者。
刘宸见一切都准备妥当,便将卧榻上的人扶起,双掌在他后背一阵推按。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伤口射出一道污血。
待得流出的血液渐渐泛红,那老者忙道:“可以了。”
刘宸下了卧榻,递给老者一个瓷瓶,吩咐道:“清洗完伤口之后,给他服下两粒,剩下的全部碾碎,敷到伤口上。”
那老者满脸疑虑地道:“这便成了?”
刘宸点头,转身朝莫折义道:“现在去熬点稀饭,他醒来后可以喂他吃些。”
莫折义闻言大喜,便要朝刘宸拜去,后者吓了一跳,连忙将他身体托住,笑道:“老伯不是要请我喝茶吗?我想现在是时候了。”
莫折义大笑一声,道:“壮士请!”
厅堂内,杯盏有声,茶香满室,一片欢乐的气氛。各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唯有莫折彩战战兢兢地坐在角落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大家喝了几盏,一名汉子来报,正是寨门迎接刘宸的那人,他由于心情激动,有些语无伦次:“君长,醒了……不吃稀饭……还发火……”
莫折义跳了起来,一把抓住那人肩膀,激动地道:“你是说松儿他已醒了?”
那人一阵点头:“长公子喝了一碗稀饭,吵着要吃肉哩……”
莫折义松开双手,失声狂笑,众人纷纷举盏庆贺。
过了片刻,莫折义示意大家静下来,他走到刘宸身前:“壮士今日救了我两位孩儿,这份大德真不知如何报答。你要想什么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办到的,绝不失言。”
刘宸正琢磨着一件事情,不知如何开口,此刻见机会来了,心中暗自欢喜,当下故意激将他道:“君长说话可算数?”
“笑话。我活了半辈子,说出去的话还从来没有不作数的。”
“只要你办得到的,都应允下来?”
“那是自然,你说个十件八件都没问题。”
“哈哈……那就好!十件八件那倒不必,晚辈只求你应允了两件事情。”
“哦?壮士请说。”
“我这人有个坏毛病,那就是喜欢成人之美。祖公子与阿彩姑娘的事我略知一二,他们之间的真情我感同身受,因此斗胆向君长求个情。”
莫折彩见刘宸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为自己的事求情,当下又是羞赧又是欢喜,埋着头不敢看人,一双耳朵却仔细听着。
那位祖公子也是吃了一惊,他朝刘宸望了一眼,面露感激之色。
莫折义叹了口气,道:“不想壮士的第一个要求竟是这事。实不相瞒,我正为此事烦恼,不知该如何处置,既然壮士开口,这便依你。”
忽地一声欢呼,莫折彩竟不能自已,高兴得一蹦而起。厅中静了下来,蓦地又暴发出了一阵震耳的欢笑,羞得她二人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不过,”莫折义捋了捋胡须,“光我答应了也没用,祖家的人……。”
祖公子霍地站起,躬身道:“阿伯请放心,晚辈一定说服长辈们。”
莫折义默不作声,不置可否。
莫折竹侧头向小妹使了个眼色,又朝身前的茶盏努了努嘴。她登时明白,端起一个空茶盏便往莫折义走去。祖公子也是个聪明人,他不待吩咐,主动提着茶壶跟了过去。
她二人来到莫折义身前,跪了下去,一人托盏一人倒茶。她将茶盏高举过头,递到莫折义身前:“女儿做了不少错事,惹得阿爹生气,请原谅女儿以往的不是。”
众人一齐起哄:“喝……”
莫折义“面带怒色”地接过茶盏,轻轻喝了一口。
莫折彩大喜,乖巧地蹦到他身后,帮他揉肩捶背:“阿爹,你就原谅女儿罢……”
莫折义再也装不下去了,大笑一声,将女儿扯到身边坐下。那祖公子倒是机灵,忙四处给大家添茶,口中阿叔阿伯的正叫得亲热。
莫折义见此情景也是心情大佳,困扰他已久的心结终于解开,他朝刘宸道:“壮士的第二件事情又是什么?但请说来。”
刘宸哂道:“这第二件嘛,便要劳烦君长让我洗个澡,换件干净的衣裳。”
厅中一阵大笑,气氛欢快之极。
莫折义失笑道:“好,好,好。都怪我,竟把这事给忘了。阿竹,快带刘壮士去沐浴更衣,晚宴就快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