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过后,浓雾从山体升起,越来越高,同半空的血雾连成了一片。
月光洒下来,穿过雾气到达地面,已微不可见。
一道道身影排着长队,往山腹中穿行。他们动作僵硬,面无表情,脚步落下,与地面隔着一寸距离,若隐若现。
队伍中,男女老幼皆有,边走嘴里边喃喃念着:“风云动,凶煞起,血月升,亡者归,风云动,凶煞起……”
山荫间,藏婴树前,一名身着红色嫁衣的女子,光着双脚绕树而行。玉足落地,每走一步,脚下渗出鲜血,如莲花绽放。
“《子华篇》曰,母子缘,乃前世欠下的债,子债母偿。可我觉得,它分明说反了。不是我欠你,而是你欠我,欠我一世背负愧疚,欠我一生卸不下心头的枷锁。我好恨,恨世间容不下一具小小的身躯,恨世俗装不了一只小小的灵魂。
他们自认是人,却又比任何东西都可怕。
十月怀胎,呱呱坠地,你可知我当时满怀欣喜,对我们的以后充满了希望。但他们,说你是妖孽!
你若真是妖孽,为何没有半分妖孽的能耐,任由他们……”
说着,女子嘤嘤哭了起来,声音凄切,却又似卡在喉间,苦苦隐忍。
“午夜梦回,时常看见前世种种。你说,来世定陪我终老,来生定不相负。诺言动人心,可你,没有做到!
母子?哈!母子!呵!”
女子伸手,触摸树身。
粗糙的树干上,裂纹密布,树洞重重。
锋利的裂口朝外,沿树洞布满一圈,像一只只张口的恶兽。
手掌被划破,红色沿着裂纹蔓延,如同大树泣血。
女子毫无所觉,轻抚树身,像在抚摸前世的情人。
“你回不来了,永远回不来了,这是他欠你的,也欠我的。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上天要这么惩罚我?到底是为什么?”
女子侧头,将脸贴在树身,双目茫然,眼里已无泪。
藏婴树,树枝摇晃,稀疏的叶片在浓雾中沙沙作响。
“最后一次了。”女子抬头,望着这棵千疮百孔的树,脸上露出了新婚时应有的笑容,带着期望,带着憧憬,眸底却毫无生气,“我陪你长眠于此,可好?”
树身抖动,树洞里,淌出了黑色的液体。
女子轻轻哼着梦里千回百转的歌谣,面对着藏婴树,一点点后退。
“花开雨初歇,彩虹挂南边。公子撑伞遥招手,问姑娘你去何方。河清荇草逐水流,天净白云随风动,小女生来坐船头,日照当空,无雨你撑伞羞不羞?小生不才,愿为姑娘晴天遮阳,下雨挡水,阴天撑起一片天。浮生若梦,许你一世相濡以沫,沧海桑田,许你一生白首相携。生当长相守,死当长相思,姑娘你愿不愿?”
脚底鲜血直流,浸染了一地的碎石。红色嫁衣垂地,满地的血足印,夺目刺眼。
素手芊芊,遥指南边,女子黑发垂腰,眼角含笑,滴滴鲜血点入红衣,浸染、晕开,宛若花开。
“小女何德何能,能得公子青睐。愿桃花年年开,公子岁岁得康健,愿雨过天初晴,公子拨开雨雾见天明,愿来年春临门,公子遂心中所愿。小女等水涨水落,等花开月圆,守着日月交替,等你归来。”
后退一步,漆黑的洞口,阴凉阵阵,吹得长裙摇曳,衣袂飘飘。
女子闭眼,黑发飘散,随风垂落胸前。一滴清泪滑过,女子仰身坠落。
“等不到了……”
藏婴树,藏枉死的婴孩,藏夭折的残躯,藏世间最原始的罪恶,还藏着,一颗生生世世求而不得的心。
女子身影消失,这棵在常人看来早已枯萎、肮脏、邪恶、不愿靠近一步的树,骤然间黑色的树皮寸寸俱裂,表皮爆开。树干抽长,树冠生长,抽枝,发芽,长叶,出苞,开花。一朵朵桃红色的花瓣间,长着晶亮的花蕊,花蕊的尖端,伸出水滴状的蕊头,鲜艳刺红,随风飘动,如流淌的血泪。
瞬间花开,绽放一树芳华。
千疮百孔的树干里,漆黑的洞口缓缓张开,从里面喷溅出无数支离破碎的残躯,坠落一地。
花香不过十米,臭味却延绵了上百米。
浓雾涌动,一个个身影缓缓出现,朝树后的洞口而去。
藏婴树剧烈摇晃起来,花瓣接二连三枯萎,掉落,铺满一地。
血色花蕊相继坠下,染红了树下的残肢断骸,浸润了一地凄惨落下的花瓣。
地面震动,一根根细长的树根从地底钻出,将进入花瓣范围的身影一个接一个裹缚,绞紧,勒断,拖拽入树洞。
这些身影,没有任何反应,依然亦步亦趋地朝前走着。
树叶掉落,光秃秃的树枝垂下,形成一座牢笼,牢牢护着身后的那个洞口。
一句模糊不清的声音从地下传来,“等……等我!”
……
里正扒开一处草丛,左右看了一眼,一脚踢在一块砖上。
草丛后,悄无声息出现了一个方形的入口。
里正闪身进入,那处入口随即恢复成原状,同周围的砖石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