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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晚安

我仰脸怔怔地望着他,又望望那位正忙着叩头的神仙,登时精神一振,两眼换成景仰崇敬之情,连手指头也不觉十分疼了。

待抱着补到一半的衣裳跑回船舱,正欲站在窗前探头向外张望,眼睛不经意地一瞥,刚好瞥见书桌上一张纸,就挨着他的书随意放在笔架前。我甚是好奇地拿到眼前仔细端详,素白的纸上,他用几笔淡墨勾勒了一个女子的大致模样,也同我一样梳着双髻,坐在船头风口里埋头缝补衣裳,舟行河上,划出一道道浅若无痕的水线。

因是低垂着头,所以看不出眉眼,若说与我刚才坐在船头的样子有何不同,只这画上的女子穿的是一身粉色的裙衫,我身上穿的是一身白色齐胸宽身襦裙,裙衫底下露了一截桃红色的底裙而已。他故意将画中人着了一层淡粉色,可见,他也同我爹一样喜欢我穿得更喜庆一些,就像我总嫌他之前身上那件青色衣衫太简素一个道理。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画中的自个,嘴角不知不觉露出笑意,看了半日仍舍不得放下,便干脆捏了个口诀,将它变成我手掌大小的纸片,再细细对折,揣进贴身的衣袋内。收好小像,心还在咚咚乱跳一气,我走到月洞门前将门扇打开一条缝,一脸欢喜地再探出头,果真听他冷声道:“阎君好兴致。”

这位阎王老爷闻言,竟吓得从筋斗云上一头栽到在地,拍拍屁股上的土,立刻又带领手下众夜叉无常再跪倒求饶。他一笑,脸上神色也不见有多严厉,却不知为何,他脸上这副平淡的神色连我看了都隐隐觉得畏惧,就听他问道:“你既是我的属下,你就任之日我和你说过什么,是不是都忘记了?天地有眼目,你以为在这寸草不生的沮洳山上,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任你胡作非为?”

说完,眼也不抬地又道:“来人。”

登时,半空中一下应声现出许多个全副铠甲的黑衣神将,他淡淡命道:“去凌霄殿,就说这一任的阎君滥用私刑,贪赃枉法,请玉帝从功德簿上再拟一个继任的来。”

其中一名神将当即领命,单膝跪地拜了数拜后驾云而去。我忽然想起,三界中,一共只有两个帝尊,玉帝掌管功德,冥帝掌管生死,而且听我爹的意思,两位帝尊各辖其职,原是天地创世一早定好的绝妙牵制。

由玉帝帝尊掌管功德,凭着修为,三界中的所有活物便能在玉帝帝尊所管的功德簿上为自个添上一笔,功德添了,冥帝帝尊那里所管的寿数才能一应添了。不过,是否能就此添寿,仅凭功德簿还不行,还得要冥帝帝尊亲自审过生死簿记,亲笔勾批过才作数,因为专门拿人性命的阎君不归玉帝帝尊管,只归冥帝帝尊管。

我刚满周岁时,娘亲便要我从创世经开篇学背,背不出,不给饭吃,她用这一招对待我不是第一次,从我呱呱落地她便一眼看出这一招对我最管用,单这一点,不管我心里如何钦佩我爹的为人和学问,也不得不承认我娘更具大智慧。所以,自打我会吃饭,单是“开辟鸿蒙,二分天地,始成三界”

,“妖为下,人居中,仙为上”

这类七七四十九篇经文,便叫我背得滚瓜烂熟,即便这样,我娘还嫌我比我两个姐姐资质驽钝。

比如爹娘同时问我们三姐妹修行的道理,大姐二姐不外说“人要修行才能有修为,有了修为便能在功德簿上添一笔,功德添了,冥帝帝尊那里的生死簿上才能稍稍增加些寿数,不至于早死,这也是世人之所以如此辛苦修行的缘故,换言之,作孽便是作死”

之类,我却不这么看。爹娘便问我如何看,我沉吟片刻道:“人生在世难免一死,三界中只有两位帝尊可与天地同寿,其他人就是再修行,修成上神也最多不过一百万年的寿数,若是为了活到一百万年的寿数,前面九十九万年都在辛苦修行,只留一万年时日享受,实在不划算。若是修行到九十九万年就死了,那更是亏大了。要我说顺其自然最好,每日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睡到几时起便几时起,太阳晒到屁股就晒到屁股,这样才不枉此生。”

我刚说到这一句,娘亲便抡起擀面杖朝我招呼过来,幸亏我跑得快。再比如,大姐离家前那日,我娘特意将我们三姐妹叫到跟前,说是怕大姐孤身一人到了天庭那种不见天日的地方,不会做人,吃些亏倒还是小事,最怕一个错失便平白丢了性命,便问我们三个若是玉帝帝尊和冥帝帝尊两位老人家同时身陷火海,我们该先救哪一个?两个姐姐都在沉思,娘亲又暗示我们道:“这道题只是个比喻,修为固然重要,但终归人的性命最要紧,三界中掌管生死的是哪个帝尊?”

我觉得这个问题很好回答,便抢着答道:“若是沉鱼遇见两位帝尊老人家同时身陷火海,我谁也不救,我先逃命要紧,想必两位帝尊法力无边,都比我会灭火。”

我刚说完,娘亲便又开始四处找家伙,一边找一边哭道:“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蠢东西,如何看,都不像我亲生的……”

其实我一见她眼神不对,就早早拉开房门跑了,待发力奔至后山,爬上一棵枣树在树杈间呆坐了半日,心里甚是难过。最后还是爹爹找到我,背地里宽慰了我许多话,说来说去,意思不外是大智若愚的人大抵如此等等。

我正走神,但只见眼前数道金光从余下那些冥将手中挥出,汇成一束极耀眼的光轮笔直劈向地上的阎王,就听一声惨呼,眨眼间,这位往日专管拿人性命的阎王便已自个灰飞烟灭,连一星半点的元神都没剩下。我在旁边吓出一身汗,悄悄往后退一步,后背撞在身后的门扇上,“咯吱”

一声,他果然移目看向我,我余悸未消,总不好立即移开眼去,只好硬着头皮与他目接。他再一笑,这一笑又与刚才那一笑全然不同,随着他这一笑,眼前的时空竟也随着舟行缓缓平移,我再一转眼,只见自己与他已来到一个山谷,山上桃红柳绿,仿若书上所画的世外仙境,一轮红彤彤的落日挂于山顶之上,黑水河也变成了一条平静无波的碧水,一只一只金色的凤凰和五彩鸾鸟不知从哪里飞了来,一面欢鸣轻叫,一面在天上来回盘桓不去。又不敢离他太近,有一只凤凰的长尾刚好扫在我脸上,我往边上让一让,捂着半边脸望望天上密密麻麻成千上万的黑衣冥将,先向他小心陪笑道:“长了尾巴总是会麻烦些啊。”

他伸出手来,拿开我捂住脸的小手,长指抚过伤处,看一眼身旁那些惊恐万状盯着他瞧的神鸟,回眸半真半假地向我笑道:“是,长了尾巴的,确实要麻烦些。”

我仰脸呆呆望着他,心道众人口中一口一句的冥帝帝尊老人家原来这样年轻,不仅年轻,还这样俊,才一想,脸上便红了红。忽然又觉不对,他这句话似语带双关,我也是长了尾巴的,而且还是长了尾巴背上有一小绺杂毛的小母老虎,只是他说这番话时的表情和语气,让我对他的畏惧平白减了几分,还很入耳,这样一想,脸上想必越发红了些。

再看岸上,已然跪了一男两女三个人,左首跪着的那个女子容貌最为出众,一身粉色的衣裳,看见他,便脸上一红不再抬头,右首那个年纪与我相仿,一边跪拜,一边还不时拿眼偷瞧我,就听当中那名男子喜不自禁地高声参拜道:“莫颜见过帝尊。”

他见了,不过略一拂袍袖,温言道:“起来吧。”

转身却换了一副比他方才向那位阎王发话时好不了多少的语气再向我沉声命道:“随我上岸,今晚你我便歇在这里。”

听他说得这样严厉,年纪小的女孩儿又抬头瞧了瞧我,嘴角一抿,似是忍俊不禁的样子,我只好装作没看见。自称莫颜的黑衣男子陪着他在前面走,我不会驾云,只能一个石阶一个石阶在地上跟着,不多久,便落下他们一大截。这山谷远比休与山南气派许多,也幽静许多,走到半山腰,抬头看见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儿正站在山门前抄着手等我,一等我走近就问:“我今年一千岁,你多大?”

我擦一把汗,镇定自若地回道:“我刚好一千零一岁。”

她“哦”

了一声,似信非信地打量了我好几眼,心有不甘地点头道:“你看着倒像比我还小很多,如此说来,陵阳要叫你一声姐姐了。”

长到五百岁,从来都是我叫别人姐姐,这一声叫得我十分受用,她又问:“那敢问姐姐怎么称呼?”

我气喘吁吁地应:“我姓沉,名鱼。”

她便不再讲话,一路领着我走进她家正厅,刚进门,就见莫颜红着两眼向主座上的他拱手拜道:“莫颜蒙帝尊恩赐,才得以隐居在这空桑山中渔樵耕读,不问世事,只做个自在闲人,上次见帝尊还是十一万年前,一晃这么些年都过去了,莫颜心里没有一日不记挂帝尊,不知帝尊一向可好?”

陵阳走过去,小脸上一派恭敬之色,也朝主座上的他小心拜了拜,这才向一旁站着的莫颜复命道:“师傅,陵阳已将这位沉姐姐带到了。”

她师傅莫颜扭头看了看我,笑容甚为和气,招呼我道:“姑娘姓沉?小徒陵阳前日才刚一千岁,年少无知,有什么不到的地方,沉姑娘尽管教训便是。”

我拿眼望了望席面,只见圆桌上已摆满了好饭好菜,不少都是我爱吃的菜式,他哂笑了一下,坐在椅子上,手执酒杯漫不经心地抬眼看了我一眼,对莫颜道:“她只是我新收的一名侍女,你不用同她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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