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数月,我一直窝在稼轩,对外只说是染了风寒,闭门静养。
流言却渐渐遮不住。
寒风渐起的时候,一向心存悯恤的皇后娘娘终于发了狠,下令杖毙了数名宫娥内监,甚至有几个在乾元殿当差,颇得皇帝的宠。
只是这一次,我那渐至荒诞的大哥什么也没说。
“筱柔,你看……你的皇帝哥哥毕竟还是在乎你的……”清婉低低地喘息着,嘴角噙了一丝笑意,看不清神情。
我微微有些怔忪。
这些对于我来说,似乎都变得不再如从前一般有什么意义了。
我低头看了看微微隆起的小腹。
曾经以为时间会让一切安静,留给人淡忘的余地,却不知道过程竟然这样残酷。
这个孩子,在我还没有想好该拿他怎么办的时候,已经在悄悄地成长。
并不因为我的抗拒,停驻一丝的脚步。
“筱柔……”清婉不安地叫着我的名字,挣扎着自榻上起身:“你千万要想开一点。一定要记住,不管怎样,我终究是这个国家的皇后,再难,我也会勉力护你一护……所以……”伸出右手迟疑地按上我的小腹。
所以,怎样呢?
是怕我想不开么?
呵呵,我现在坚强得让自己惊讶呢!或者说,是麻木得让自己惊讶。
我竟然忍不住笑出来了。
“筱柔,你……你想要什么,只管跟我说。”清婉瑟缩了一下,收回手,敛了眉轻声问。
想要什么?想起几天前,那个人也是犹豫着这样问我。
真是奇怪,明明知道我想要的,谁都不可能做到,还是要这样问一问。好像是要拿那些可以实现的,来弥补什么。
“袁、采、薇……”我看着那个人的眉眼,一字一顿给他答案。
“筱柔,换一个吧!你知道,我曾答应了威武将军的。”
“那,总可以把锦瑟还给我吧?”
他沉默半晌。
我就这样定定地看着他,不避不让。
他终于微不可见地一点头,算是妥协:“让她回来不是不可以,只是你,不要为难她……”
笑话。
我当然不会为难她。
只是,有些东西欠得太久,迟早是要还的。
窗外正在落雨。
稀稀拉拉地敲在窗棂上。
原本极爱的深秋,就因为这样一场场的雨,刷去了云淡风轻,平添了几分萧瑟。叫人说不清什么滋味了。我正在窗前盯着不远处泛黄的花木,想着几个月前那里繁花似锦的葱郁,素弦忽然走了过来,说,锦瑟想要见我。
锦瑟安静地跪在前厅那里,双手交叠置于身前,低眉敛目,愈发显出楚楚的温顺来。听到我们出来,这才缓缓抬起光洁的额头,远远凝视过来。
脸上紧绷的神情,让我忽然感觉回到了很久以前―――锦瑟还是十二三岁小姑娘时,常常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那时,素弦灵动,纹箫活泼,再懂事到底也年幼了一些。只有锦瑟稍稍年长,娇俏中别有沉稳。每每素弦和纹箫行事有了差错,她都会屏息凝气,这样安静地跪着紧紧回护,像是热烈的阳光突然温吞了下来。让人看了心中不忍,再顾不得追究什么。
我一直以为,那样的锦瑟,那样一个不辨不争,只是静静等着我心软的锦瑟,真是聪明!
可是,今天。
怎么,今天。
她是打算要拿这些聪明来帮助她自己了么?
“公主,您放心,不管您对奴婢做什么,奴婢都毫无怨言。”她说。
我几乎不相信她在说什么。
她微微抬起头,脸色愈发苍白:“奴婢自知罪孽深重,无颜求得公主原宥……”
“你也知道罪孽深重……”我喃喃重复她的话,心渐渐冷了下来。
不是没有想过,要如何如何惩罚她。或者说,在萧别问我要求的时候,我就在酝酿着这一刻。
自缢,腰斩,甚至弃世车裂……
我兀自恣意地想象,抑制不住地颤抖。
眼前这个丫头,这个丫头一派平静地跪着,一如面对着这么多年里我每次佯怒地吓唬。
真正是杀她十次都不为过。
如今,我方知道什么叫做“万死不足赎其罪”。时间过去了,那些恨渐渐跟血肉长在一起,冰冷坚硬。
“要你回来,是因为,有一样东西,本宫放在你身上太久了,是时候该还了。”我森森然开口,声音晦涩得像是寒冰乍破,冷硬刺骨。
原来,我也有这样的一面。
锦瑟将头埋了下去:“奴婢的命,从来都是公主的。只是……”她的声音暗了暗,继续下去:“只是,您以后还是要好好保重自己……”
我抬手制止了她后边的话,沉思片刻,唤过一旁的素弦:“锦瑟服侍本宫多年,素来无微不至,今天既得重逢,就赐她宫酿一杯吧!”
“锦瑟谢公主赏赐!”锦瑟的声音微微沙哑,却没有丝毫停滞。
“你实不必谢我!”
赏你一杯酒,却也是要你的命!我暂不能拿那个人怎样,对你却是由不得心软的。
“记得给她备上最好的箬下春和琥珀盏,好好梳洗梳洗,干净些,也好清清白白地转世!”我又说。
主仆一场,我们终究只能这样结束。
移步转过屏风,整个人慢慢瘫软。
锦瑟在回到稼轩的当天,就被一杯毒酒赐死。我对外说,她是患了急症。
“锦瑟谢公主赏赐!”我还记得她冷静地对我说出最后一句话。
天空还没有完全放晴,屋檐浮动着点点流光,深深浅浅,映着天边的浮云,时而灰暗温柔,时而明朗脆弱。雨滴顺着檐角流下来,落在檐下的浅洼里,滴滴答答的溅水声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