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什么你要把她抱到哀家这里来?”她答非所问,顺眼瞟了下旁边地上一动不动的女子。
“十二月如今身份低贱,在这宫里,唯一可求助的,除了太后您还有谁?”
“求助?”太后仿似不置信,重念了一遍。
“看见她时,她晕过去了,脸上身上都是血,还有伤,面色苍白,气息虚弱,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这宫中,总是时刻都在吃人,当初如此,没想到,过了十几年,还是一点都没变。”他微微一笑,略带嘲讽的,“不过一个弱女子,能犯多大的错呢?
既然连我这个罪大恶极的人都罪不至死,她又何需,受到如此严重的惩罚?任由她趴在那半天都见不到一个人影的沉香林,继续昏迷下去,我十二月,现在已经做不到了。所以,我只有将她抱来,求助您。我想只有您下令,这宫中才会有御医来替她疗伤吧。”
“想不到啊,当初心狠手辣狂傲得无法无天的你,现在居然会为了一个不相识的人来求助你一向最为讨厌的哀家。十二月,你的变化,实在很大。只是,你现在明明是王御医的弟子,数月来,总学到不少医术了吧?你既如此可怜她,亲手救她,岂不是更加省事一点?”
十二月嘲讽地一笑,“太后实在高估十二月了,实不相瞒,数月来,凭十二月的资质,根本一点皮毛都没学到,何谈救人?”说完,他便再度转身欲要离去。
冷笑,从身后传来,“依哀家看,不是你不能,而只是你不想吧,你既要做好人,又怕与这宫中的人扯上关系麻烦不已,索性一切推给哀家处理。反正你是哀家费力找回来的,所以你认为,这点小事,哀家没理由会不答应的吧?你哪是在求助哀家啊,十二月,你分明早已算准了。”
十二月淡然,“太后的想法果真奇妙。不过,对于您的想法,十二月管不着,也不想管。”
“哀家的想法,自然不是你可以管的。但是十二月,你还是太天真了,你以为,只要不亲手救她,就可以理所当然避免掉一切不可预知的麻烦吗?”
太后的脸上浮起一丝阴笑,“难道你不知,把她交给哀家,说不定是会令你更麻烦的。你想要轻松做人,可惜的是,在这宫中,却是永远不可能。”
已背朝太后的十二月的脸颊微侧,他眉间跳动的一蹙没有逃过太后的眼睛。
但他还是呵呵地笑了,“看来,十二月当真做不得好人。不过,既救了她,现在想后悔也是不行了,既然麻烦不可避免,那么就只好听天由命。”
“你倒是想得开。”
“宫外贱民的日子过惯了,没身份没地位的人,要活下去,便只好所有事情都想得开。”
太后冷笑,“既救了人,你就不想知道,你救下的这个人,是谁?”
十二月头也不回,“宫中的女人,除了宫娥便是妃子,不然,就只能是太后了……”他有些玩世不恭的笑声隐隐传来,“对这些女人,十二月一概不感兴趣,也不想知道她们是谁。”
“呼”的一声推开殿门,他有些困难地抬腿迈出高高的门槛,在愈渐沉暗的暮色中,这个男人离去的背影将他身体上的缺陷暴露无疑。
身量伟岸,面目英俊的他,居然,是个跛子!
看着十二月的身影消失在宫室外,看着他那只非常不灵活的左脚,太后有一瞬陷入了沉思。
直到,地上的女子因疼痛微吟出声,她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眼眸,渐渐凝在女子满是泥泞与鲜血的那张脸上。
火烛静燃,这间偌大的宫室,在十二月进来的那一刻,已将所有的宫人们遣散干净。
太后严令,无她吩咐,不得让任何人擅入,甚至,包括皇帝荀羽。
十二月一走,现在便只剩她和陌青鸾两人。
开始,她只是站在一旁,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
但是或许,是看到陌青鸾的那张脸实在太肮脏。太后,居然走近了几步,她慢慢地提裾蹲下,似是在仔细察看她脸上的伤势。
然后,她轻轻地伸出手去,用自己的袖子,一点一点擦拭起陌青鸾的脸。
粗糙的石子和尖利的石块,在女孩脸上留下的伤痕不能算浅,不能算少。即使太后能擦尽她脸上的泥与血,但那纵横交错的伤痕,却是怎么也擦不去的!
有些,甚至,已深达骨骼。
太后的眼睛,渐渐地眯了起来。
这几日,陌青鸾一直躺在未明宫,闭门不出。
不是她不想出门,而是想出,也没有办法……
因为她的皇帝夫君荀羽严令,不许华妃踏出未明宫一步,甚至,只要有人许她从床上下来,他便要磨刀霍霍剁去那人的脚。于是未明宫众人皆小心万分,在三秋的带领下服侍陌青鸾毫无差错。
众所周知华妃是因数日前贪玩从树上跌下来摔断了手脚,皇上心疼万分,所以才有如此严令,但陌青鸾却知道,这实际上只不过是变相的软禁罢了。
表情毫无惊异,手指游走在她的脸颊颈畔,接下来又叹道:“华妃从那么高的树上摔下来,脸部既先着地,当时朕看着,满是鲜血淋漓,没有想到,不过几个时辰过后,这张脸上的伤痕,居然就可以褪得如此之浅,不仔细看,竟然都看不出来。想是,区区数天,便能完全恢复吧。”
他嗤笑出声,“恭喜你呢,爱妃,你不仅未遭毁容之祸,这张脸,反而愈加华艳得,朕想要不喜欢,也是没有办法啊!”
捏着陌青鸾的下巴,轻轻在她唇间落下一吻,接下来他已放开她,任由她躺在床榻上将莹玉肌肤在半透的光缎下莹莹展现。
“只是,华妃既然身受重伤,朕心疼之甚,怎好还叫爱妃你来伺候?”
他审视她全身,轻轻掀开暗红光缎,露出她已上好药膏,绑上正骨扶木的左踝和右腕。
嘴角渐渐一丝冷笑暗凝,“这两处,想是要恢复,也总得好几天吧。爱妃你就躺在这未明宫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只怕,朕最近比较忙,难得见你了。但是,你的伤势,朕定会放在心上,时时念叨的。”
叹一口气,呼唤外间宫人。
“摆驾,朕今夜去顾芳仪的漱玉宫。”
于是,陌青鸾躺在床上,看着那个少年的背影非常得意非常悠闲非常理所当然地踏出了自己的寝宫。
果真,就如荀羽自己所说,陌青鸾的伤情,他会放在心上,时时念叨。
每日午时,不管他是在哪个地方,在哪个妃子的身边,他都会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把别人晾在一边,开始蹙眉站立。接下来便把一个公公唤过来,问道,“华妃如今的伤势怎样了?”
眉目间盈盈的关怀,只怕是瞎子也能看出来。
公公据实以报,他便抚唇沉思。
当然,他抚唇沉思的结果,便是每当陌青鸾感觉好一点的时候,突然,伤情就会反复。弄得未明宫众人皆莫名其妙,反复检讨是不是因为自己伺候不周,所以才致主子伤情恶化。
而荀羽神出鬼没,百年难得一见,好不容易出现在未明宫时偏偏又恰恰是在陌青鸾伤情恶化最严重的时候。
于是,众人皆跪在堂中,看他冰冷的脸色簌簌而抖。
“大胆!”冷凝了半天的荀羽,在人人都在怀疑他是不是变成了一个冰塑的时候,突然爆发出一声大喝,吓得众人齐心一跳。
看到那面容绝美的少年抬了抬下巴,非常阴邪地说道:“扬刀,你来说说,只不过是小小的骨折,却为何折腾如此之久还不见好,现在更加是,居然发起烧来?”
扬刀自然不知道,只好苦着一张脸,什么也说不出来。
荀羽哼了一声,又问碎剑,“骨折会导致发烧吗?”
碎剑眨着眼睛想了半天,还是不知道骨折是不是会导致发烧,只得摇摇头答道:“恕奴婢直言,这种事情,皇上,皇上应该问太医啊……”
他没有说完,因为他看到荀羽很嫌恶地挑高了眉,于是慌忙捂了自己的嘴,言道:“皇上息怒,奴婢蠢了,皇上如此英明,这种事情,还用奴婢来提醒皇上么?”
荀羽冷笑,“你看看你们一个二个的德性,就你们这样还能照顾好华妃?怪不得她的病情老是反复,依朕看来,这未明宫宫人稂莠不齐,把华妃交给你们照顾,朕实在不放心。来人。”
他高举龙掌拍手,于是一个贴身的小太监小跑了进来。
荀羽对小太监说,“立刻去,宣御医王三平。”
小太监匆匆地去了,不一会王太医就躬身走了进来。
荀羽看到王太医非常高兴:“王三平,你是这宫中医术最高的人,不仅宫中,只怕在整个天华国,也难有人与你相匹。你告诉朕,华妃小小的骨折,为何到现在都还不见好?甚至,病情还有加重的趋势?”
王三平奉命走上前来。他五官平平,与宫中其他的太医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只是一头鹤发缱绻缠绵,甚是惹眼,为他那平淡的五官平添了一份仙气。表情却是僵硬。从进这未明宫起,就没见他脸部肌肉动过一丝一毫。
此时只见他走到昏迷的陌青鸾的面前,伸出手指,隔着半透的紫色华帷听诊。
他眼眸一直向下,习惯性地恭敬,表情,也是习惯性地毫无变化。只是那双微眯的眼睛随着时间的流逝突然闪现出讶然的精光,随即,他急步回到了荀羽的身前,只管伏身跪下,却并不言任何。
荀羽蹙眉,居高临下地问:“王三平,你装哑巴是什么意思?”
王三平几乎脸庞触地,只看见他的银发在风中略略颤抖。“奴,不敢说。”
荀羽眼睛眯起,伸出龙纹靴去勾起王三平的下巴,“天华国的天子在这里,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被靴尖顶着下巴,王三平的表情还是几乎没有任何的变化,他那张脸,好像早就死了,五官摆放得平平整整,就像是泥塑的一样。
此时只闻他毫无生气的声音,“众所周知,华妃是皇上宠爱的妃子。华妃的伤情,是皇上最为关心的一件大事。正因如此,老奴才不敢多说。”
荀羽听着,笑得很明艳,“王三平,听说,当初你以起死回生之术名震江湖,却萍踪无定。先皇为了找你,救回他最心爱妃子的性命,不惜掏空国库以天价悬赏,才从那些江湖人口中得到你为修炼医术,正急求世上罕见的亦得草的消息。本国周边,三国鼎立,各自强盛。其南,有金秦国。其北,有风聿国。
其东,有?苍国。亦得草,当时世上仅有的两株,正巧生长在金秦国西北。为了得到这两株亦得草,先皇,不惜向金秦国划地称臣,媚颜屈膝。此举激起某些朝臣和民众的不满。但先皇为救区区一个女人的性命,依旧恣意而为。
民众愤怒,所以,才有数年前,朕的皇兄荀义谋反之事的发生。”
他这一段话声音平淡,却在王三平心中,掀起了骇然的轩然大波,几乎令他面容变色。
站在面前云淡风轻的少年,在十二年前,不过才只有两岁啊。
在这铜墙铁壁的宫中,早已被严令,谁若提及十二年前那件事,谁就是死路一条。这个孩子,这种事情,他是如何知道的?
王三平很困难地抖动了一下眼皮,让脸上肌肉稍稍舒缓,却看到荀羽淡笑着蹲下身来,面庞,越移越近,几乎都要触到他的鼻尖。
他澄澄的眼中直视过来的眸光荡漾让他觉得压力森然。
“王三平,你说,造成十二年前那悲剧的始作俑者,是你,还是那女人呢?”
王三平有些困难地咽了口唾沫,企图作垂死挣扎。
“皇上,老奴老了,实在不懂您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