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才发现,屋内的烛火不知何时已全部熄灭。待双眼适应了周围的黑暗,牟太后披衣起身,掀开幔帐,唤了声双福,才想起,今日并非双福值夜。借着窗外透入的光亮,环顾宫房,发现值夜女官并不在房内。
本想唤外间的宫女入内掌灯,双眼无意瞥见窗外那方烂漫星空,原本躁动的心突然就平静下来。
摆放在窗户下的青瓷坛沐浴在星辉之中,发出暗哑的光芒。牟太后想到方才在耳畔的温热呼吸,心念一动,起身上前,同往常一样抚摸着青瓷坛,眼望星空,喃喃道,“是你吗?”
她记得延煜消失前的那天晚上,他们就是这样并排而坐,仰头看星。往事不堪回首。那时的他们怎会想到,再次共同看星,却是爱恨纠缠、生死相隔。
牟太后轻轻叹气,收回手,转过身,却意外见到一名披头散发的女子鬼魅一般立在她眼前。
毫无准备的牟太后大骇,一时间竟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只能被迫呆立原地与女子藏在长发后的赤红双目对视。
“啊,鬼!”
值夜的女官在此时回转,见此景象,下意识尖叫出声。
牟太后转过头去,呵斥她不要乱叫,再转过头来,身前已是空空如也,好似从未有谁站在她身前过。
女官的惊呼惊醒了外间的宫女,众人奔入内间,一面请罪,一面将烛火重新点燃。
双福也迅速赶来,仔细嘱咐众人不得乱嚼舌根,又将那个惊呼出声的女官单独训话,不许她再提起今日所见,得了她的保证,方才让她退下。
待所有人都退了出去,牟太后才道:“闹鬼?哼,这宫里头哪里没有几个冤魂,又有谁是真的冤枉!想凭这个吓住哀家,也太天真了吧。”
这鬼早不闹晚不闹,前些年不曾出现,偏偏在她最为得意,大权在握之时出现,也太巧了些!到底是闹鬼还是有人搞鬼,答案呼之欲出。
可是对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还有,方才那个“女鬼”,从她的身形来看,很是眼熟,是谁呢?牟太后将过去做过的亏心事通通想了一遍,再细细回想那个“女鬼”身上的细节,当回忆到她食指上那只八宝彩戒,谢美人的模样在她脑海浮现。
为什么偏偏扮做谢美人呢?牟太后百思不得其解。
夜风乍起,麟趾宫内重重轻纱在夜风中飘荡,层层叠叠的纱帐后立着一袭红色身影。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纪绯嫣也不回头,直接开口询问,“怎么样?”
“很顺利。”换回一身宫女装束的轻容低声回道,目光警惕的看向内间。
“不用担心,”纪绯嫣转过身,平平道,“陛下睡得很熟,不会醒。”顿了顿,继续道,“那只戒指处理掉了?”
“是,保证不会被找出来。”犹豫了下,还是将疑问宣之于口,“不过,下次……”
“这种事可一不可再。”纪绯嫣打断她道,“你以为装神弄鬼就能糊弄住牟太后?我不过是要扰乱她的心神。这个鬼只需出现一次,才可真真正正让她不得安宁。若出现次数多了,反而会弄巧成拙。”见轻容欲言又止,追问道,“还有事?”
“那边传消息过来,他说,陛下这里您要想想办法,切不可让他在你手里出事。最好能逼太后动手。”
“我早知道了。”纪绯嫣淡然道,“他可真会算。若是太后动手,他岂不是又多了一个攻伐太后的口实。若不是为了逼太后动手,我也不会让你去装神弄鬼。”
“轻容愚钝。”轻容实在想不明白扮鬼吓唬太后,与逼太后杀皇帝有什么关联。
“你不需要事事都清楚明白,只要我们能达成目的就好。”纪绯嫣冷冷道。
山越族的暴动在进入六月后终于平定。
山越族人本就不多,又缺乏武器与战斗经验,在与河间驻军的交战中屡屡败退,伤亡惨重;为了保住剩下的族人,各村寨族长私下商议,终于同意缴械投降,为表诚意,族长们设计捕获了带头暴动的月理朵,交由官府处置。为了安抚山越族,铭幽向郡守提议,由自己出资,用黄金浇筑一尊等身神像交还山越族,各位族长听后齐声称好。众人似乎忘了,数月前官府就曾提过同样的方案却被他们无情拒绝,以致酿成山越族如今的被动局面。
六月,天气已开始变得炎热,鸾却把自己关在铸剑房内长达数天。铭幽听了玉兰忧心忡忡的禀报,知道自己再不能由着她的性子来,本想等她自己想通,如今看来是等不了了。
刚走到铸剑房门口,一股热浪扑面而来,铭幽拼命摇晃手中的扇子,屋内的人却混不在意,仿似温度与她没有多大的关系,仍卯足了劲用铁锤敲打着手中一块烧红的精铁。
铭幽盯着她背影半晌,想好措辞方慢慢行至她身边,看她脸色如常,未见怒气,方没话找话的问道:“神像里的玄铁分离出来了?”
鸾没有答话,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仍将所有注意力放在手中的活计上。
“是这块吧?”铭幽明知故问道,顺手为满头大汗的鸾扇起风来,“休息下吧,这么热,等天黑再打不迟。”
鸾恍若未闻,依然捶打着精铁,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你要闹到什么时候?”铭幽又急又恼,收了折扇,伸手拉住她的手臂,强迫她停下,“你生气就冲我来,何苦这样折磨自己?”
“我有资格生气吗?”鸾终于看向他,开口道,“我没有。如果你是凶手,我就是帮凶,我有什么资格生气!”
说着,眼前再次浮现出悬挂在城门处的月理朵的人头,苍白浮肿的脸与记忆里那个欢快灵动的女子相重叠,鸾眼里不觉滚下泪来,“他们说,你烧了阖闾寨,杀了寨子里所有人,唯有月理朵侥幸逃脱……”
“我一早就说过,我做事的手段不光明,甚至可以说是卑劣。你说你明白,你理解,你就是这样理解?”铭幽也有了几分气愤,但不知这气愤是因为鸾用他的错误来惩罚自己,还是因为她嘴上说理解,却并没有真正做到。
鸾一时无言,只用双眼紧盯着他,好似在看一个陌生人。
被她的目光刺痛,铭幽先软了下来,板过她的身子,握紧她的双臂,柔声道:“对不起,我不该发火。玉兰说你这些天都没怎么吃东西,铸剑房里这么热,你一待就是一整天,你看看你现在的脸色有多差,你这样下去,身体会垮掉的。你生气,我明白。你要真的不能原谅我,你多吃饭,多积攒些力气,才能打疼我不是?”
“我不是不能原谅你,我是不能原谅自己。”鸾低声道,“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山越族怎么可能那么轻易交出神像,而你又势在必得,起冲突是在所难免的事,我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你让我不要过问,虽然我心里清楚你会采用什么样的手段,但是,我却自欺欺人的劝告自己不用担心,直到听说山越族暴动,我心里都很麻木,一点感觉都没有。可是现在,月理朵的人头就高高挂在城楼上,我没办法不难过,几个月前,她还是活蹦乱跳的,现在……”
铭幽将鸾拥入怀中,正打算说些安慰的话,鼻中又突然有鼻血流出,温热的鲜血濡湿了鸾的衣衫。
“怎么?”感觉到异常的鸾忙扶住铭幽,侧头看了看熊熊燃烧的炉火,“大概是里面太热,你不该进来的。”
说着便要扶他走出铸剑房,刚走两步,铭幽忽然浑身发抖,病症在此时发作……
六月莲花香。
巫鹰被囚禁多时,倒从不寻求脱困,反而悠哉游哉地在别院住得很是惬意。譬如现在,他正坐在小小的荷花池边,饮酒赏花,不像被囚禁,倒像是退隐山林的闲云野鹤,很是悠闲自得。
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直到他身后方才停止。
巫鹰淡然回头,见鸾神色复杂的立于身后,又转回头继续赏荷,平平道:“河间王终于请你出马了?”
“铭幽刚刚犯了病,你的事是长风告诉我的。”鸾回答道。
“焉知不是河间王与自己的护卫做了场戏。他不好亲自开口,就只能用这下九流的手段。”
“我信他。”鸾坚定的回答,“何况,他也没有必要……”
“谁说没有必要。”巫鹰站起身来,面对着她道,“他知道,你来求我,我一定会给你机会。说到底,我欠你一份人情。”
“为什么不交出药方?”
“那是我和他之间的恩怨。”
“他撑不了多久了!你说,你欠我一份人情,那能不能当是还我的人情。巫鹰,当我求你,你救救他,他不能死!”
说到“死”字,鸾有些哽咽。她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他的生命面临危险,只要有一丝希望,她都会努力去救他。
“他不能死,那谁又该死?”巫鹰悄声低喃。片刻后,他扬声道,“看来,你真的很在乎他。如果给你选择,你会用自己的命去换他的吗?”
“我会!”鸾的回答几乎是脱口而出,没有丝毫迟疑。
巫鹰一瞬不瞬的望了她许久,终于接话,“那就跟我来。”
语毕,朝别院大门行去,鸾迅速跟上。
守在院外的军士见巫鹰想要离开,忙拦下他,巫鹰也不废话,只回头看着身后跟来的鸾,鸾命兵士放行。
“但是……”
领头的兵士还有话说,却被鸾打断,“放心,一切后果由我负责。王爷若怪罪下来,绝不连累你们。”
兵士不得已,只能放行。
“麻烦牵两匹马过来。”巫鹰发话道。
兵士看向鸾,直到鸾点头,方才从马厩牵出两匹骏马。
鸾与巫鹰一人一骑,策马离去。待他们离开,其中一名士兵忙去往王府禀报。
巫鹰一路疾驰,鸾不知道他要去哪里,知道即便开口询问,他也不会回答,只好沉默着一路跟随。
最终,巫鹰在昔日的居住地停下。
鸾下马后仔细打量,这里不过是个临时搭建的茅草房,极其简陋。忽然想到方才似乎经过铭渠的陵墓,鸾心念一动,转身看去,果然,此处能遥遥望见铭渠的陵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