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那种天眩地转,山崩地裂的感觉,我在无数零碎的片段之间拼命挣扎,幼时的我,少年的我,少女时期的我,将笄之年的我,无数个我,从遥远而又陌生的过去向我冲撞而来,我承受不住,竟本能的想要躲开。
或许,我在心底曾渴望失去,当我真正的遗忘了过去,却又想要找回,偏偏就是这么矛盾。我带着破碎的记忆,过去与现在终于越走越近,渐渐重叠,合二为一。
又一次醒来,我已置身于灯火辉煌的内廷,而不是暗无天日的经堂,想要努力睁开双眼,却为一阵扑面而来的香气垂泪。那是我从前熟惯的香气,馥郁的沉檀,隽永的琦楠,以及冰片、麝香……调和出的那种冷淡而又优雅的香气。
我在宫人的搀扶下起身,颤微微的,未及行礼,只觉眼前像是一道亮光闪过,那是一种雍容而又华贵的气度,隔着十步,便传来极强的压迫感:“上官,很高兴你还活着,这让哀家深感欣慰。”
是昭明太后,从前乌思国的公主,如今天朝的国母,是这九重宫阙最为尊贵的女人,除了她,谁还能有如此强大的气场……我重拾记忆,想起的第一个人竟然是她。
“既然你已经大好了,依旧官复原职,皇上一个人在紫垣宫等了许久,你知道应该怎么做。”数十个宫女迅速上前围拢在我的身边,三下两下,除去我身上的衣物,*的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想要别开脸,她们却置若罔闻,麻利的替我更衣。
衣裳既非宫装,也非女红装,而是如官服一般的圆领长袍,恍惚的忆起,我是太后身旁贴身女官,掌内宫诏命,扶幼帝于明堂,自我十五岁行及笄礼之后,太后就将我指派到紫垣宫伺候博陵帝。
“奴才
奴婢们参见上官大人。”
不仅如此,我还是宫里除太后与博陵帝外最有实权的女人,宫车过往之处,无数宫人跪倒永巷的两旁,而我,还来不及抬眸觑一眼底下的人,听得落轿的声音,紫垣宫大总管福宝康已躬着身子扶我下轿。
“皇上的宿疾又犯了,这会儿子喘得可厉害,案上的折子堆积如山,就等您来帮着朱批。”
“什么?朱批。”
我一怔,十分震惊。
似我这般没入贱籍的罪臣之女,能够在宫中担任官职,已是不世之恩,如今还能够堂而皇之的出入帝王的寝宫,代天子朱批,这非但是不可思议,更是犯下弥天大罪。
“对啊,就是朱批,若不然太后娘娘怎会想方设法又将您弄了回来。”
福公公嗤的一笑,反复催促着,在他深笑的眼底,我看到一种深以为然,之前的不置可否,在天子的寝宫被视为理所当然。
也许福与祸,就是因我坐上诏命的官职,而祸起萧墙。
当我穿过重重帘帷,进入紫垣宫正殿日光殿,满室明晃刺目,我下意识的退了一步,引袖遮住双眼,记忆断断续续,每个片断并不能完整的延展连续,显然,我尚未完全想起,只是忆起了部分曾经。
福宝康说是太后想方设法将我弄回来的,那么我失忆的事,太后自是一清二楚,想必连我在宫外的事,她都事无俱细的清楚知道。
有一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危机感,在这座讳莫如深的深宫中,也许我淌了不该淌的浑水,所经历的一切,绝非是偶然,而是一种精心的安排。
那么,谨王,又在这当中扮演了何种角色?
我开始有些分不清,什么才是真实,什么才是臆测。
“是上官?是你在御前?”隔着飘荡的帘帐,一线虚弱的声音传来,空气里弥漫着甘甜的龙涎香,以及掺杂了汤,所散发出苦涩的味道。
“回皇上的话,正是奴婢,”
我跪在冰凉的丹墀上,望着暗红色的地面,只觉四下里仿佛是死一般的寂静,博陵帝每一次衰弱的喘息清晰可闻,就算不曾得窥他憔悴的脸,我已强烈的感受到死亡的气息笼罩在这座宫殿,而皇帝的生命正如水一般在点滴中渐渐消散。
“真不敢相信,你还活着,朕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你。”
是博陵帝挣扎着从御榻上爬了起,尽管由宫人扶着仍是喘息未定,宫里的规矩极大,我虽是诏命,却并非是朝庭大员,只能跪着一寸一寸挪至他的近前。
彼时,窗外寒鸦声起,“啊啊啊”的叫着,叫得怅惘悲凉,一股腐烂的气息萦绕在鼻息,他就要死了么?撑到如今就是为了等着我回宫吗?
我只觉心底一阵刺痛发寒,微微抬眸,泪水已沾水了双眼,清楚的忆起,也是在此地,也是这样二九的寒天,我第一次求见博陵帝,他是多么的温润如玉,多么的意气风发。
而那时,我才得十一岁,尚未长开,就像是地上的泥,连沾在他的龙靴上都不配。
“朕的上官终于长大,终于长成妩媚妖娆的女人,可是朕却心有余而力不足,竟无福消受。”
“皇上请您保重御体。”
一线明黄的衣袖颤微微的落在我的肩头,博陵帝枯瘦的手,仅剩了一层苍白的皮,贴裹在细长的关节上,慢慢划过我柔软的肌肤,划过我如英如玉的脸,四目相对,我在泪水迷蒙中看到他亦是默默垂泪。
这是自我的堂姐湮水宫云妃薨近后,他再一次落泪。
“是最后一次。”他哽咽着,显然是说不下去了,纵使我有十分的聪明,却从不擅安慰人,若此时堂姐健在,她必然如解语之花,能够轻易抚平他眼中的悲伤。
我只能张开怀抱,将他抱了个满怀,他是那样的衰弱,衰弱到如我这般柔弱的女子也能够轻易的承受他的重量。记得第一次被他压在身下,我有一种如窒息般的晕眩,四肢百骸动弹不得,像是一只被缚住的飞蛾。
生命里第一个男人,就是这位将死的帝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