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话叫冤家路窄,盈持觉得一点没错。
她再没有想到这一世竟能与随国公夫人照面。
盈持步入绣坊,有穿藕荷色纱衫的女侍殷勤上前招呼,并未视她一身松江细棉布的衫裙而显怠慢之色。
盈持轻摇了下手,淡淡一笑取出一枚沉香令来,女侍忙屏息敛气,依令恭谨退下。
屋子是三个房间打通的,大气不失庄重,又得明亮宽敞,却一派静悄悄地。
这中午接近饭时,竟然还有客人。
“姑娘,这颜色如何?”偶有女侍轻细温柔的声音传来。
只见七八名绣坊的女侍正嘴角含笑,捧着各色衣料陆续给一位小姐比颜色,另有位妇人坐在圈椅里,身边一年轻妇人站着,再六七个丫鬟簇拥着,面前亦是好几名女侍展开一幅又一幅绣样,由她们挑选。
那小姐对着穿衣的大镜子,脸上笑容矜持而满足。
给盈持似曾相识的感觉,她辨认了一会儿,再低头想了很久,吕六姑娘!
再看那两位妇人,细瞧之下,不由得足下一顿。
坐着那位上了年纪,浑身珠光宝气衣履鲜华,姿态端庄神色高傲,无疑是随国公夫人本尊了!
一品国夫人的架子端的半分不漏,与在分野坳那晚的杀气腾腾不同,今日她可是亲和多了。
而在旁侍候的那位年纪较轻,装扮稍显逊,应是作为陪衬的吕四奶奶。
几人慢条斯理挑选许久,最后定下一套初冬的银鼠袄裙。
诸女侍收起衣料绣样,留下一人站在下首回话。
当紫衣女侍报上价码四百两银子,且索要定金时,随国公夫人的脸色沉了再沉,着实理论起来。
“别怨我没见识!我还真从未见过!我们也算是中等人家了,素来只消府中下人往绣坊递个口信,就有绣娘按时上门量尺寸,制好了衣裳又给送进府里来,到了年尾才一并结账的。可你这绣坊真奇哉怪也,来前还要事先预约好日期时间,再从来没有听说过哪家有先付定金的例!”
紫衣女侍听了这番话,明朗巧笑起来,那眼神姿态极软,不急不缓朱唇轻启,露出细洁的贝齿。
“吕太太先莫动气。所谓量体裁衣,尺寸全然按照六姑娘的身材一一量准,这湖丝缎子剪裁之后,换了第二个人再不能穿。此其一。
“再者,诸位大约是头一回来我们深闺绣坊,所以不知咱们深闺的绣娘都是掌柜千挑万选、金子里头求完金,巴巴儿地从江南道的苏杭等地重金聘请过来的。这南边的刺绣,嗐,我不过多说一句,想来您见识多广,没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别的不说,这一股细线还要特特地劈成两股三股,苍蝇飞过都瞧不清丝线儿,都得撞上去!都是细巧生活!
“绣娘们虽日夜飞针走线,但功夫就比寻常的刺绣多出几倍来,咱们的绣样摆在那儿,太太奶奶姑娘方才也都瞧过了,若不细瞅,就跟画上去的一般鲜活好看!就是这份慢工出细活的精致体面,才配得上六姑娘千金贵重的身份!此其二。
“还有,这衣裳完工收针前还需试衣呢,中间六姑娘还得再来一趟,或是六姑娘后面清减了些、或是该圆润的地方更圆润了,绣娘还得跟着调整尺寸,所以送衣裳去贵府上这是我们绣坊没有的。此其三。
“所以这定金是我们店里的规矩,是不得不收的。”
盈持听明白了,来了三人,却是给吕六姑娘做衣裳的,还只是这一套!
看来最近随国公府的日子不大好过啊!
却见随国公夫人不悦地瞪了眼紫衣女侍,脸上又浮起假笑,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老谋深算,慢声慢气地道:“我瞧着你能说会道,定是这绣坊管事的,你就做不得一点主?”
这话就挑人了!
“老太太好眼光,奴家正是这里的小小管事之一。”紫衣女侍就是软和到跟棉花似地,也不生气,笑嘻嘻地将她话里的针吸进来,却又冷不丁地弹回去,“只是不瞒您说,且不说只不过收取一半的定金,也有客人为了让绣娘赶细活,全款付清的都大有人在。”
随国公夫人手中慢慢地摇了下扇子:“还有这等事?”
把头抬得高高地,一副我什么没见过,你骗不了我的神情。
“说了不怕您骂我矫情,”紫衣女侍仍款款地笑着,对答如流,“从去年开张到现在,这生活接都接不过来,眼下不过七月里,明年全年的预订都已经满了。
“我们的绣娘就二十来个,人数原也有限。若不是从江南道华亭新聘的两位绣娘昨儿个人已到了,我才敢接您的绣活,不然到了日子交不出衣裳来,一来您必定怪罪,二来六姑娘心中不快,三来砸了我们掌柜的招牌,这些我是万万担责不起的。”
随国公夫人见人家半分不肯退让,还比自己更加口齿伶俐,早已一脸不爽,遂冷笑道:“你定然不肯也就罢了,我们亲自来选衣料与绣样,还与你说了这许久,累得慌,真是从来没有的事!还不如等着人家上门来的轻松省力!”
吕六姑娘原本在旁力挺,一语不发,听见这话,毫无表情的脸上方裂出一丝急色来。
“原是我们的不是,”紫衣女侍见随国公夫人摆谱,遂忙叫旁边的女侍,“你们做什么呢?还不快给太太奶奶姑娘们换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