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宴打起帘子,司徒兰夜披上斗篷离开,拾阶而下,提着灯笼往前院走去。
黄昏时分,四野寂静,北风一阵紧似一阵,竟又纷纷扬扬落起雪来。
司徒兰夜俊美的脸几乎全掩在了风兜之下,教人看不清他微微端凝的神色,以及从惊疑纳罕之中渐渐开出娇艳花朵的眸光。
只有斗篷上的白狐狸风毛出得油亮如针,在冷风中肆意翻飞。
而在数千里之外,在苏州府幽深而曲折绵长的巷子里,寂寂无人的青石街道上,有两个身影披着同样的白狐斗篷,快步穿行在杳冥晦暗的薄暮之中。
一个身形高大俊朗,随着大步行走肩膀倜傥地晃动着,有种不经意流淌的意气风发。
如果不稍加留意,很难令人将目光停留在始终保持落后半步的另一个身上,那人身材清挺如竹,步履轻捷,周身静默而敏锐。
走过几树黄叶几乎落尽的疏柳,扑面而来的飞雪令人看不清眼前鳞次栉比、黛瓦白墙的景物。
两人来到一座极大宅院门前,驻步仰面看向高悬的牌匾,上书几个大字:都御史行署。
“叩叩叩、叩叩叩”
大门上的兽头铜环被拍响,在这乱雪纷飞的静夜,急促的声音传得老远老远。
有家仆从里面开启大门,引着二人穿过苏式的林园往里走,不久之后,在一间花厅前停下。
“大人,谢掌柜来了,说有急事相告,”家仆进去通禀,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一块硬硌的地方,最后躬身加上一句添头,“说是火烧眉毛的事情。”
“哪个谢掌柜?”
“大人不记得了?上京来的谢掌柜,池家那位大管家引荐的。”
“是了,请他进来。”
谢文绍与蒋矛被请了进去,只见巡抚李河正坐在圆桌前,对着一桌酒菜大快朵颐。
汤,是高口大碗里头滚热的小野鸡汤;鱼,是长条的瓷盘里头盛着一条糟鲥鱼;禽,是浅口盘中堆着的烤乳鸽;肉,是炖得烂烂的羊羔肉;菜蔬,是几碟子椒盐或清炒的时蔬,酒,是香气四溢的佳酿十月白……
李河放下筷子,对见礼的谢蒋二人抬了抬手,含笑打趣道:“正好,二位来得倒是时候,一起坐吧。”
“小的们僭越,就陪大人喝两盅,也挡挡寒气。”谢文绍想了想,也不客气,带着蒋矛在下首坐了。
一盅酒下肚,呵呵笑了两声,开门见山正色道:“大人,我兄弟方才在客栈里听人暗中说了些话,小的以为兹事体大,不敢瞒着,一刻不停冒着风雪前来与大人报信。”
李河先已吃了几杯酒,脸色发红,尚不知大患临头,笑道:“好!有什么事,谢掌柜但说无妨。”
谢文绍心下不免紧张,丢眼色给蒋矛,蒋矛冷静如旧,不慌不忙开口道:“苏州府十来个打行里头的人,密谋在今夜亥时集会五千光棍打郎,策划暴动袭击都御史行署,除此之外,他们的目标还有苏州府衙、长洲县衙、大牢与苏州卫。”
李河当下怔住,连酒都吓醒了,额上密密地起了汗珠。
“今夜亥时?”
此刻乃酉时初,只剩一个多时辰,岂非十万火急?!
苏州府很有几处势力强大的打行,群聚了一大批光棍流氓,其中不乏恶少,也有倭寇掺合其中,屡屡大肆劫掠各郡邑,欺辱百姓为祸乡里,一时成为民害。
李河到任之后下令严加痛治,督导府县缉捕诸恶,并列出为首者名单四处缉拿,狠抓了一些人在吴县与长洲县监牢。
不想反激得那些人益发气焰嚣张,竟密谋起事造衅,公然与朝廷对抗!
李河到底做了近二十年的官,临危之下官威仍在,面色一改沉声问道:“消息可确实?”
秀中带媚的蒋矛,此刻却是眸中冷芒锐利,毫无惧意不闪不避地道:“若有一分不实之处,小的甘愿头颅奉上。”
李河愤怒地一掌拍在桌上,杯盘叮咣作响,酒水倾倒:“岂有此理!他们最好永远蹦跶得动!”
说着,正待叫人。
却被谢文绍拦阻道:“大人且慢,行署之中有奸细!”
李河心下咯噔一记,登时火气更盛,咬牙切齿道:“好手段!还能里应外合?!”
也不吃不喝了,在屋中背着手来来回回地踱步,半晌与谢蒋二人道:“那咱们将计就计,来个瓮中捉鳖!”
谢文绍眼珠子转了转,挤出笑来,恭维道:“大人英明!”
李河遂召来亲信,趁着夜色去各衙门与苏州卫报信,又在行署之中一番部署,自己仍在花厅这边,教人撤了残杯冷馔,重新安箸分盏,再上一席酒菜,坐下与谢蒋二人喝酒聊天,混淆视听。
不过多久,亥时不到,正夜深人静之时,忽闻院门前喧嚷吵闹之声大作,仿佛有数百人齐集在行署门前打砸谩骂。
有家丁连滚带爬地进来报信:“大人,不、不好了,有流民暴动,打上门来了!”
李河手中正拿着一枚香榧子,闻言将香榧往桌上一丢,拿起手巾擦了擦,口中冷笑道:“你可看清楚了,真是流民么?只管放进来,告诉他们,尽管放肆,我李河正等着他们呢!”
那家丁吓傻了,口中应着,慌乱间转身,“嘭”地把头撞在门柱上,撞得直甩脑袋。
然而这个还未走出去,又兔子般蹿来一个,绝望地喊着:“大人,快!快躲一躲!”
这人腿脚麻利,说话却不利索,脑海里尽是火光冲天之中,那把深深嵌进大门的斧头不时地跳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