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回门。
当史彦再一次坐在母亲文夫人的房内时,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虽然,她离家才仅仅两天;虽然,她对这间房子,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找到任何角角落落;虽然,这房间内的任何物品都没有丝毫变化——还是那顶绣着金色福寿图案的淡青色帐子,还是那张攒海棠花围描金漆的拔步床,还是那台梅花式样的紫檀木案几,还是那个雨过天晴色的汝窑美人觚,还是那扇缂丝百子图的围屏……
此时在史彦眼里,这曾经被她无视的一切,有了一种异样的亲切感。这熟悉的一切,使得她想像幼年时从外面回来一样,钻进母亲的怀里,撒娇地叫一声“娘亲”,然后再任由母亲那温暖的手,怜爱地摩挲着她乌黑的秀发。
可是,当她看到身边跟着的几个贾家的婆子媳妇儿时,她只能强压下心头的这种欲望,毕恭毕敬地给母亲磕了头,规规矩矩地坐在搭着银红撒花椅搭的椅子上。当她抬头去看母亲那慈爱的脸时,分明看到了眼中闪烁着的晶亮的泪花。
贾家的婆子媳妇儿们给文夫人请了安,文夫人便一叠声儿地吩咐道:“高进家的,快将亲家家里的妈妈,嫂子们,让到西边暖房里,那边已经摆下了酒席,你替我招待着。”一个精明利索的媳妇儿,忙答应着,走了过来。
史彦心里明白,这是母亲要支出去她们,才好和自己说体己话。
贾家的媳妇们道了扰,跟了文夫人的陪房高进家的,到西边暖房里吃酒去了,文夫人这才拉住女儿,坐在自己身边,笑道:“我的彦姐儿几天不见,更漂亮了,也懂规矩了!”一语未了,已扑簌簌地掉下泪来。旁边的丫头劝道:“太太,姑娘今儿回门,正该高兴才是,怎么掉起泪来。”
文夫人一边用手帕擦着眼泪,一边嗔怪道:“你们小孩子家,懂些什么!”
文夫人的院子里,早已为回门的女儿准备好了一切,史家原本有一班很好的小戏子,文夫人却嫌是女儿听熟了的,特意另外又从外面叫了一班;宴席也异乎寻常的丰盛,文夫人把女儿从小儿爱吃的菜,全都摆上了桌面;墙角处已经放置了一摞礼盒,里面满是史彦喜爱的物品,等着她晚上带回贾家去。
当嫂子甄氏客客气气地请史彦喝茶吃点心的时候,她才忽然意识到,在这个她生活了二十年的家,她俨然已经成了一位客人。
贾代善给岳母请了安,早就到外面的席上,与岳父史锃,大舅哥史玄以及史家邀请的一些陪客一起吃酒去了。
文夫人又悄声问道:“彦姐儿,在那边可还习惯吗?”
习惯吗?史彦一时语塞。其实,不习惯。从一个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陡然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让她有点不知所措;上有公公婆婆,下有小姑小叔,都要自己的服侍。房内还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屋里人,让她一时不知如何相处才好。除了自己的几个陪嫁丫头,几家陪房,偌大的府邸,就再也没有自己认识的人。她在早上醒来的时候,常常会有片刻的迷茫,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只有头顶上那顶大红的帐子,身上的大红锦被,在提醒着她的身份的改变。丈夫贾代善虽然温柔体贴,却也只是一个相处了仅仅两三天的人,她甚至羞怯的还不敢主动和他说话。
她又想起今天早上自己回门之前,去向婆婆辞行时,婆婆那张威严的脸庞,那虽然客气却颇有距离的语气,委婉地提醒她早去早回,自己则小心翼翼地赔着笑,一叠声儿地答应,就更是有一丝不自在。同样都是母亲,自己的母亲,脸上永远都是慈爱,婆婆的脸上,永远都是严苛。可是,自己能告诉母亲,自己不习惯吗?
她看看母亲的脸,那张脸上又是笑又是泪,又是担心又是怜爱,便笑道:“太太放心,一切都好的。婆婆人很温和,家里也就一个小姑子,年龄虽小,倒也知书达理的,和我亲热的了不得呢!还有东府里的大太太,只说想有个像我这样的女儿呢。”
文夫人欣慰地点点头,但眼泪依然又一次淌了下来,她一边又拿起手帕拭着眼泪,一边道:“彦姐儿,千万好生服侍婆婆,和小姑子好好相处。有什么不懂的,不知道的,多问问你婆婆,凡事别自己拿主意,惹人见怪。”
史彦的心里,也是一阵百感交集,但她依然笑道:“太太放心。”她扫了一眼屋子,嫂子甄氏此刻出去张罗什么了,她又对母亲笑道:“以后,太太也对我嫂子多宽容着些。”
文夫人笑骂道:“死丫头,我难道还苛待你嫂子了?”
史彦笑道:“不是苛待,嫂子也年轻,难免有做错事的时候,太太多担待她就是了。”
文夫人大吃一惊,忙道:“难道你犯什么过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