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会绣这个,别的都不会。”苏菀不好意思地笑笑,细心地一针一线教小叶子。
小叶子笑得甜甜的,“我就喜欢菀姐姐绣的桃花。”
苏菀和云生学会了酿酒,这次他们下山都带着各自酿的酒,去他们五个人的“老地方”——城外的一个小山丘,山丘上有一颗大树,树下有一片柔软的草地。
夏日的傍晚,晚风驱散了燥热。五人席地而坐,他们已经认识一年多了,这一年多大叶子家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小叶子的病好了,家里的情况逐渐好转起来,大叶子也不再偷东西了。他们一家人都很感激苏菀、云生和楚楚。
楚楚从带来竹篮里拿出一块布铺在地上,小叶子从食盒里拿出她娘做的点心,苏菀摆好筷子和酒杯。
云生给大家倒酒,“来尝尝我新酿好的桃花酒。”
苏菀说:“我也带了桃花酒,等下你们评评谁酿的好喝。”
大家都在笑,气氛十分温馨。
大叶子端起酒杯,“来来来,喝酒喝酒。”
苏菀笑着对小叶子说:“小叶子,你想不想试试这酒?”
小叶子今年才九岁,比苏菀小两岁,苏菀忍不住想逗逗她。
小叶子端着一杯酒,抿了抿,柔柔地笑了笑,“很香。”
众人都大笑。
大叶子开玩笑地说:“菀菀,你别把小叶子灌醉啦。”
苏菀解释,“不会,我们酿的酒都不烈,酒味很淡,很是香醇,你们就当是果子榨的汁。”
吃饱喝足后,他们坐着聊天。
天已经黑了,周围的萤火虫漫天飞舞,将黑夜点亮。
“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大叶子问。
楚楚想了想,“我啊,我跟着菀菀,她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大叶子问:“你们会一直留在银州吗?”
“不会。”苏菀低着头,闷闷地说,“我的家不在银州,银州全是我第二个家,过几年家里人就会接我回去,我也不知道还能呆多久。”
小叶子懵懵懂懂地看着他们,苏菀笑笑,摸摸小叶子的头。
云生说:“可能我会留在银州吧,等苏菀和楚楚回去,就只有我和师父了,他一个人太孤单,我要陪着他。”
苏菀问大叶子,“你呢?”
大叶子说:“我想一直跟你们在一起,就这样在银州呆一辈子。我都想好了,等我再长大点儿就去做工,去饭馆酒馆当小二也好,去河边码头当搬运工也好,开个铺子卖烧饼也好,反正找份差事,挣钱供养妹妹,照顾好我娘和妹妹。还有……”
“还有什么?”苏菀问。
大叶子摇摇头,“没……没什么了……”
苏菀抱膝坐着,她抬头看着天上的残月,唱起了歌。
楚楚也跟着她一起唱,云生微笑着看着她们,小叶子双手托着下巴,随着歌曲的节奏轻轻地左右摇头,大叶子专注地看着苏菀,抿嘴微笑。
还有……想一直守护着你。
温柔的晚风,漫天的萤火,悠扬的歌声,香甜的桃花酒……一切都太过美好,让人忍不住想让时间就此停留。
苏菀本来以为在她回家之前他们可以一直和大叶子一家愉快地相处下去,可是生活总不能处处让人顺心如意。又一次厄运给这一家人带来了沉重的打击——大叶子的娘突发疾病去世了。
就在这年的冬天,叶母在一个飘着雪的寒夜睡下,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大夫说是终年劳累,她的身体早已吃不消,却一直在强撑,这次发病虽突然,却也必然。
他们一家在银州除了苏菀他们没有其他亲戚朋友,丧事是苏菀请冥痕下山主持操办的。大叶子在人前没有哭,但是从他红肿的眼睛可以看出他肯定也是哭了好多次的。他神情憔悴,疲惫不堪,跟着冥痕操办自己母亲的丧事,还要安慰妹妹。
苏菀不知如何安慰大叶子,她知道此时说什么都苍白无力,心有千言万语,开口唯有“节哀”二字。
大叶子悲痛万分,对苏菀说:“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苏菀知道这段话的意思:父母双亡,独活着没有意思,不如早点去死。没有了父母没有了依靠,悲痛欲绝,茫然不知所措。
苏菀听了这话胸口一阵刺痛,瞬间红了眼眶,原来大叶子已经悲痛得产生了轻生的念头。
她艰难地说:“你不是独活,你并不孤单,你还有小叶子,娘亲走了,你就是她唯一的依靠了,她还那么小,你一定要振作起来啊,好好活下去。”
苏菀只觉得上天不公,为什么厄运都降临到这家人身上,明明那么善良的一家人,为何命苦如斯。
叶母下葬前一天晚上,大叶子和小叶子跪在母亲的灵堂前。
小叶子哭着问:“哥哥,我想娘亲,娘亲只是睡着了对吗?她不会丢下我们的对不对?”
大叶子强忍着眼泪,声音哽咽,“妹妹不怕,哥哥会照顾好你的……娘亲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你乖乖听话,乖乖听话她就回来了……”他再也忍不住,哭出了声。
压抑的哭声,带着巨大的悲恸,很快就被呼啸的寒风吞噬。
叶母下葬后大雪下了三天三夜。
雪停后苏菀又下山去看望了大叶子和小叶子。
大叶子告诉他,他们兄妹要去投靠临州的舅舅。
原来叶母是临州人,娘家还算大户人家,当初叶母下嫁叶父,全家上下极力反对,叶母一意孤行,和叶家断了联系,然后随叶父到银州安家,所以这些年再困难她都没有回娘家。
后来她知道自己病重,却没有告诉孩子们。她偷偷寻医,却始终治不好自己的病,怕自己哪天与世长辞孩子们无依无靠,于是写好一封书信藏在柜子里,昨晚被大叶子发现。信上写了她娘家的详细地址,说如果她去世,就让大叶子带着妹妹去临州找舅舅。
苏菀帮他们找了马车,离别时小叶子抱着她哭,很是不舍。
苏菀一边安慰,一边用自己绣着桃花的手帕给她擦眼泪,“小叶子,你要乖乖听哥哥的话。这个手帕你留着,以后闲暇之余就绣桃花手帕,绣得好了,姐姐就来看你了。”
等马车走远了,苏菀憋着的眼泪才流下。
云生安慰她:“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大叶子的舅舅多年前已经和叶母断绝了关系,纵使他可怜叶家兄妹收留了他们,叶家兄妹寄人篱下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云生看得明白这一点,却不忍心告诉苏菀,只能叹息。
叶家兄妹此去怕是和他们再无重逢之日,只能祝他们安好。
时光如梭,转眼间苏菀已经在青云山生活了九年。
当年初上青云山那个软软糯糯的小苏菀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冰肌玉骨,唇红齿白,如出水芙蓉,绰约多姿,一双星眸我见犹怜,自幼习武祛除了她小时候的病弱,多了几分朝气。
苏菀很爱笑,明眸皓齿,笑如银铃。楚楚总是打趣她:“小女孩长大了,长开了,出落得这般动人,不知今后哪个小子有福气娶到你。”
楚楚模样也不差,她大苏菀三岁,比苏菀多了几分成熟,她不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让人觉得冷漠疏离,不敢上前搭话。
云生与她截然相反,他丰神俊朗,时常面带笑意,对人温柔友好。他们三人每次下山去玩都会吸引众人的目光。
今日他们要下山去师父说的一家铸剑师那里请他铸剑,以前练习用的剑已经不适合他们了,他们需要更适合更独特的剑。
“那位铸剑师技艺很是高超,为师这把剑就是在他那里铸的,他会根据你们每个人的特点铸剑。”冥痕躺在房前的桃花树的树枝上喝着酒,慵懒地说,“别忘了去酔君坊买为师最爱的青梅酒!”
“知道啦师父!”苏菀回头对冥痕调皮地眨眼睛,“师父您老人家现在可没有一点当年的英姿呢!哈哈哈。”
“唉,小丫头长大了,越来越调皮了!”冥痕笑笑,拿着酒囊继续仰头喝着酒,“人生有酒须当酔,一滴何曾到九泉!”
铸剑师的铺子在一条小巷子里,这里离闹市远,所以格外清净。时近黄昏,阳光被高度参差不齐的房屋筛得斑斑点点,斜落在青石小路上。巷子人烟稀少,他们按照师父说的走到了巷尾最后一家铺子,这里门可罗雀,看来生意并不好。
三人进入铺子,令他们意外的是房屋里空无一人,连一把剑都没有,也没有铸剑的炉子,根本像是铸剑的地方。
“请问有人吗?”云生问道。
这时候前面的墙从中间向两边缓缓打开,原来还有暗门。一位穿着斗篷的人从里面走出来。他身材颀长清瘦,戴着面具,看不见他的脸。
“来者何人?”那人嗓子有些沙哑,声音很低沉。
云生开口道:“晚辈乃青云山冥痕之徒云生,这两位是我的师妹,楚楚,苏菀。贸然登门多有叨扰,还请前辈见谅,今日前来请前辈铸剑。”
铸剑师名为蘅一,冥痕跟他们提起过蘅一,他之前因为不给江湖上的某个恶人铸剑被报复,那人将他的脸毁了,所以他从那以后都戴着面具。
云生见来人带着面具,心下了然,他走到蘅一跟前,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交给他,蘅一看着玉佩愣在原地。
“二十五年了。”蘅一喃喃自语。
他手颤颤巍巍地抚摸着这枚玉佩,看起来情难自控。
良久之后,他接过玉佩,淡淡道:“你们随我来。”
他们走过通道,眼前出现一扇门,走过这扇门视野豁然开朗,是一个宽敞的庭院,院子里有一个大炉子,炉子里面火还烧着。院子都两边陈列着几个大的架子,上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剑。
“我需要看看你们每个人的剑法特点。”蘅一说。
待三人用自己随身携带的剑展示了各自的剑法之后蘅一点点头说:“云生剑法看似柔和,实则柔中带刚,又可以柔克刚,招式多变。楚楚和苏菀剑法有多大相似之处,都出招凌厉狠绝,招式迅捷,招招致命。小姑娘果然还是不可貌相啊。”
楚楚和苏菀面面相觑,原以为蘅一前辈不苟言笑,没想到还会打趣她俩。
“三月之后,来此处取剑,过时不候。”蘅一说道。
“多谢前辈。”三人异口同声地回道。
三人出了小巷走在大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师兄,为何蘅一前辈见到那块玉佩会如此那般动容?”苏菀歪着头问云生。
“我也很好奇,那玉佩对蘅一先生肯定意义非凡吧。”楚楚也看向云生。
“那玉佩是蘅一先生亡妻之物,二十八年年前蘅一前辈身患奇症,他的夫人为了治好他的病遍寻名医,那时候他们生活其实挺艰难的,为了给蘅一前辈治病耗尽所有家产,最后连药钱都给不起。二十五年前蘅一的夫人不得已用自己家传的玉佩换了药。后来他的病终于治好了,蘅一先生的夫人去世了。他想换回玉佩,可是早已找不到那位名医,蘅一前辈拜托当时游历天下的师父帮他寻找那位名医,请他找回玉佩。可是天下之大,打听一个人很困难,师父这些年一直没有忘记蘅一先生的嘱托,后来打听到那位名医也在银州,于是有时指派我下山去寻这枚玉佩。前不久我找到名医,才买下了这玉佩。”
“难怪师父在此时让我们下山请他铸剑,看到这枚玉佩蘅一先生就相信我们是师父的弟子,这才答应帮我们铸剑。”苏菀了然地点点头。
“接下来要去醉君坊给师父买酒咯!”苏菀耸耸肩,笑着说。
云生看着她温柔地笑了笑。楚楚抱剑走在后面,她不说话的时候一脸清冷,看上去冷冷的让人不敢靠近,可是她看着前面的苏菀和云生,眼里是无尽的温柔。
大叶子和小叶子已经离开银州快四年了,在那以后他们并没有结识新的朋友。
苏菀害怕离别,可是心里很清楚离别是人生常事,正如云生所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对于大叶子小叶子的离去她早已释然,这些年也懂了很多东西,已经不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了。
人群熙熙攘攘,夕阳将影子拉长。三人在人群中,脸上是满足、幸福。
如果能一直这样在银州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该多好呢。苏菀想,可是,我终究还是不属于银州,不属于青云山。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