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往回拨,恰逢谢轻晗拿下十城池的好日子。那天,天气好得出奇。以至于梅染站在山巅看风景时,竟生出无边的寂寞与悲伤:都说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这样的好光景不能与他共赏,再活千万年也是枉然。他想着莫待眼底那深不可测的厌倦,想着他不再似往日耀眼的笑颜,不由也生出几分厌世的情绪。若有一天他老去,我还有勇气继续活着么?他一遍一遍地问自己,全然没察觉这种想法对一个不能动情的人来说,未免太过温情脉脉,也太过危险了。
千万里之外,谢轻晗身披玄甲,手提长剑,骑着负伤流血的战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天边霞光万丈,云舒云卷,眼前浓烟滚滚,伤兵残将,俨然一幅地狱晚景图。他无心观景,亦无心感慨,更无心品尝胜利的喜悦。他只想快点处理完军务,卸下盔甲,舒舒服服地安坐片刻,哪怕只是什么也不想地喝盏清茶,他也感到无比满足。
拿下十城池比预想中的还要顺利,他一度怀疑有诈,以为是不是哪里有疏漏,落入了敌人的陷阱。直至看到享有飞虎将军美誉的唐伟凡亲自打开城门,率领满城将士投诚,并亲手将帅印交到他手上,他才终于感受到一点点真实的欢愉。
在震天撼地的欢呼声中,民众夹道欢迎魔界军队入城。他们扶老携幼,拖家带口,挤在并不十分宽敞的道路旁,用掌声、尖叫声、欢笑声和哭喊声淋漓尽致地表达着最真诚质朴的情感,将原本微凉的空气渲染得热闹非凡。经历了十多年的辛苦忍耐与等待,终于重新回到魔界的怀抱,他们的激动与欢悦,大概这世间最华美的语言也描述不出万一。
谢轻晗提缰勒马放慢速度,面色温和地向民众挥手致意。他恰如其分的笑容掩饰了内心的澎湃,盈眶的热泪却随着涌动的人潮渐渐消退。尽管他比任何人都更期待收回失地,重整河山,但他清楚地知道,难啃的骨头还在后头,现在就庆祝还为时过早。
几颗状如花朵的彩色石子夹在真假难辨的花瓣与彩绸中直扑过来,像乐疯了的顽童的淘气行为。谢轻晗正侧脸跟一位老人打招呼,根本不知道危险已至。好在剑心反应够快,从马上一跃而起挡在他身前,将石子尽数收入掌中,并借势接住一朵从高楼里抛出的鲜花,敬献于谢轻晗马前,巧妙地化解了一场危机。不明真相的民众以为剑心此举是为了助兴,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喝彩声。剑心一面谢众人捧场,一面牵过谢轻晗的马,双眼警惕地环顾四周,生怕再有不测。而谢轻晗笑容不减分毫,保持着原有的姿态和速度,缓缓穿过人流。
休整了半日,谢轻晗率领部队向融御开拔,命唐伟凡和其部属原职留任。唐伟凡感佩于他的心胸与信任,坚持随行。谢轻晗只得另做安排,现场提拔了唐伟凡推荐的一名副将和两名一等兵:副将继任成为新一任的守城将军,一等兵为其左臂右膀。至此,十城池彻底掌握在魔界将士的手中。
行至杏子坡,天已黄昏。三军安营扎寨,埋锅造饭。几只暮鸦绕着袅娜的炊烟盘旋,时而上,时而下,迟迟不肯离去,似乎那烟里有爱人的气息和家的味道。忽略掉战马的嘶鸣与说话声,密匝匝的杏林浸泡在金色的夕阳里,静谧而安详。杏子坡那株标志性的老杏树还在老地方,只是半边身子枯如朽木,已开不出花来。
十多年前,那个春寒料峭,冻土未暖的季节,谢轻晗陪着谢青梧在老杏树下与萧逸签下割让十城池的协议。萧逸一行离开后,谢青梧捶着老杏树恸哭,恨自己无能,护不住黎民百姓。蒙蒙细雨中,有新燕绕林,哀啼之声不绝于耳。谢轻晗希望自己也生出一双翅膀,远离人世恩恩怨怨,自由遨游在山海间。他抠着老杏树干枯开裂的树皮,轻声道:父亲,咱们回家吧!家里人都等着呢!
那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切肤的屈辱与悲痛;那天,他将一生的梦想不动声色地碾进泥里,踩在脚下;那天,是他二十二岁的生日;那天,是惊蛰;那天之后,他成了王。
如今,被他亲手交出的土地又被他亲手夺了回来,郁结在胸口的那团气终于顺了些。如果十三公子现在也在这里,他定然不顾一切地痛哭一场,让积压多年的情绪得以释放。然而,他不能。一切才刚刚开始,他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他没资格哭,更没资格说苦,因为他的身后是亿兆黎民。
剑心进到帐中,见他正执笔凝思,轻悄悄地将一摞紧急公文放到他手边,又轻悄悄地退了出去。
夜色涌现,杏子坡的黑暗却比往日淡了许多。营地的篝火燃得很旺,巡视的士兵三五成群地来来往往。他们偶尔会抬眼看一看天空,似乎在盼天明,又似乎在期待那明晃晃的月亮快点圆。
丑时已过,剑心伏案而眠,一只手握笔,一只手握着一卷厚厚的兵书。谢轻晗灭掉他面前的蜡烛,解下披风轻轻地盖在他身上,又坐回原位继续批阅文件。
有帐前守卫禀报:“二公子,唐将军求见,说有重要军情禀报。”
笔在纸上顿出一个小小的黑点,谢轻晗随即搁笔相迎:“快请。”
唐伟凡带着贴身侍卫弥月快步走进来,未开口先行礼:“请二公子见谅。这么晚还来打扰您,实在是有疑难事。”
“将军太客气了。大家是自己人,有事可以随时来找我,何来打扰一说。”谢轻晗唤醒剑心,笑道,“你这瞌睡虫,还不快去沏茶?”他招呼唐伟凡落座,言谈举止尽显平易,完全没有胜利者的傲慢姿态。
剑心看清来人,使唤帐外的一名老兵去准备茶水,自己则退回谢轻晗身边。
唐伟凡道:“半个时辰前弥月起夜小解,发现有个黑衣人在营地里往来穿梭。他偷偷跟着那人想一探究竟,不料被对方察觉,两人打了一架。那人的武功非常高,轻功更是出类拔萃,弥月不是对手。大约是怕惊动了大家难以脱身,那人打倒弥月就跑了,没有下死手。弥月追出一段距离后担心有诈,就原路返回了,不曾想却在路边的草丛中捡了一封信,多半是那人不慎遗失的。末将见信中所说之事关系重大,不敢有片刻耽误,这才急着来找二公子商议对策。”
弥月上前一步,双手呈上一封沾了血的信:“属下无能,被那厮刺伤了手也就罢了,还让他跑了。请二公子责罚。”
谢轻晗道:“这个时候前来探营的必定不是稀松平常之辈,打不过也实属正常。不必放在心上,你没事才最重要。”
“多谢二公子体谅。再有下次,属下一定不会让他跑了。”
剑心伸手去拿信,不料弥月的手一抖,信掉在地上,藏在信封下的三枚飞刺直奔剑心的面门,一枚射向眉心,两枚直取双眼。剑心侧身躲过,笑道:“深更半夜的,兄台还有雅兴试剑心的身手?”
唐伟凡喝道:“弥月,你干什么?休得无礼!还不退下!”
弥月并不答话,原本悬在腰间的长剑已出了鞘,划出一道刺眼的寒芒。他的招式怪异阴毒,不像中原的正统武学,似乎来自外域。剑心摸不清他的路数,找不到他剑术的弱点与破绽,只能见招拆招,边打边想制敌之策。
唐伟凡拍案而起,惊道:“你不是弥月!你究竟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