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件事对李泌却有着不小的冲击,他站在那良久无言,消化着心中的悲哀与愤怒。
从很多年以前起,他就是李隆基留给东宫的储相,他是李亨父子的老师,亦是挚友。
若不是大乱迭起,国家社稷时时有覆灭之忧,他有时不得不配合更有实力的薛白来稳定大唐,若不是考虑到这种大义,他的立场该是帮助李亨父子除掉薛白。
“你大可不杀他们。”良久,李泌才说道。
“可以,但碍事。”薛白道,“就比如,让他们活着,你难免会有困扰。现在好了,你虽然悲伤,但总算可以全心全意为国谋算。”
“杀了他们,对你不利。”李泌再次开口,已经恢复了平静,道:“你能有今时今日之地位,因你是李氏子孙,可你现在是自坏根基、自毁长城……”
“达扎鲁恭已经过了平凉城。”
薛白直接开启了正题,指点着沙盘,说着他的计划。
“我打算亲自迎击他,明日起营,三五日内便可在州境内与之正面对决。”
李泌了解薛白的习惯,每次都会准备一些兵棋演示。
可此时沙盘上,代表薛白的兵马很少,准确地说,能及时赶到战场的部分很少。
而达扎鲁恭的兵力却很充沛。
以现在的条件推演这场决战,薛白必输无疑。
当然,条件可以改变,肯定有办法调动更多兵马,这就是薛白想与李泌相议的部分了。
他根本就是故意的,把困难摆出来,搞得好像情形十分危急,让李泌担心,调动李泌的积极性。
以往李泌不愿意出谋划策时,每一次他都是这样把社稷危机摆在李泌面前,于是这个不世出的奇才就被他轻而易举地驱使。
百试不爽。
然而,这次李泌站在那却始终沉默着。
薛白只好接着说。
“达扎鲁恭既知此来不可能占据长安,若来抢劫,冒这么大的风险亦不值当,他必为助太上皇复辟而来,而我以迅雷之势结束宫变,登基称帝,他大失所望,士气必崩。”
“我已下诏,命诸州兵马至州,协助我包围达扎鲁恭,倘若各军得到命令就立即进军,那兵力就不需担心,但你也知道,难就难在让这些军头老实奉诏。”
说到后来,薛白苦笑了一下。
他对待李泌的态度十分自然,该笑就笑,该抱怨就抱怨,丝毫没有芥蒂。
可再一回头,正见李泌行了一礼,转身往外走去。
这道士此番却是心硬,真就是一言不发、一计不献。
薛白没有出言挽留,因为暂时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只好无奈地感慨了一句。
“把他逼成徐庶了。”
这件事的麻烦之处在于,李泌的态度从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军中的一部分将领。
必然有很多人是忠于李氏,李隆基、李琮在时,他们愿意听薛白的调遣,那是因为薛白是李氏承认的继位者。
现在,这个继位者反过来把李氏铲除了,哪怕已登基称帝,反而不那么正统。
眼下说什么都只是猜测,那些兵将奉不奉诏,暂时还拿不准。
~~
吐蕃大营。
达扎鲁恭举着千里镜,望向远处。
他还看不到薛白的旗帜,却有预感,要不了两天就会与薛白遭遇了。
“阿兄。”
有人走到了他身后,是他的弟弟克依达玛鲁吉赞,因名字太长,人们常常叫其汉名马重木。
“唐主都死了,我们现在还杀到长安打硬仗,会不会太不明智了?”
“你以为,我真的是被李齐物描绘的富饶吸引,一心一意要抢掳长安吗?”达扎鲁恭叹息一声道:“用汉人的话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啊。”
“阿兄,你忧什么?”
“新登基的唐主李倩,是一个太可怕的人了。”达扎鲁恭把手里的千里镜交给了兄弟,道:“我要趁着他立足未稳,务必除掉他。”
马重木道:“可我觉得不对。”
“何处不对?”
“这个唐主李倩,时间算得太准了。”
达扎鲁恭眉头一皱,若有所思,道:“怎么说?”
“据阿兄得到的消息,他离开长安,杀回长安,登基称帝,然后御驾亲征,直接就向我们过来。我就在想,他离开长安时,怎么就知道他们的皇帝正好会死?”
达扎鲁恭道:“他能算到人心,知道他们会杀了李琮。”
“人心能算到,我们的行军速度和路线也能算到吗?他怎么知道还来得及回长安一趟?登基之后,为什么正好一天都没耽误,赶在我们到州之前迎上来。”
“你是说,我们军中有细作?”
“阿兄能在唐军中安插细作,他为何就不能在我们军中安插细作?”
“哪有机会?”
达扎鲁恭才发问,接着自己就已经反应过来了。
最有可能成为薛白细作的,就是当时派遣到长安和谈的使者。
毕竟,当时的正使巴赛囊就支持赤松德赞亲政。
马重木见达扎鲁恭眼神闪动,知他已经意识到不妙了,遂道:“阿兄,退吧。我们没必要与唐军硬碰硬。”
达扎鲁恭有些犹豫。
他也意识到,自己有可能被薛白算计了。
可眼下局面对于他而言,并不是完全不利。他知道李隆基已经发出了旨意,称他是前来朝贡,命令各地兵马按兵不动。
错过了这次,下次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我们能赢。”
思来想去,达扎鲁恭道:“李倩的兵力太少了。他唯一的胜算就是调集诸路兵马来包围我们。但他刚刚称帝,下达的命令还是与太上皇截然相反的,只要唐军犹豫,我们就能赢。”
确实,唐军只要犹豫,他就能赢,能赢得盆满钵满,而且唐军大概率是会犹豫。
……
双方都下了决心,于是两日后的清晨,一杆旗帜就现在了达扎鲁恭的千里镜里。
那是代表着大唐皇帝的龙旗。
旗帜很有气势,但薛白的兵力似乎配不上它的气势。
隔着泾河,探马不敢确定唐军具体有多少兵马,但远远望阵,认为应该不超过五千人。
这太像一个陷阱了。
堂堂一国皇帝,只带了这么一点兵马就迎战敌国大军,还故意大摆阵仗,招摇过市。
达扎鲁恭再凶悍,也不敢立即就率军渡河强攻。于是一边大造浮桥,一边派小股骑兵绕道去偷袭薛白的大营。
那一小股骑兵遂折道向北,绕了个大圈,才悄然泅水过河,向唐军营地奔袭。
然而,他们才行到一个山谷,前方就遇到了伏兵。
“轰!”
火器轰然作响,甫一交锋,吐蕃军已是伤亡惨重,且根本无法估量唐军到底有多少人。
他们遂连忙后撤。
才到泾河岸边,西边竟又有一支兵马杀来,打的正是白孝德、郭的旗号。
这支唐军听得动静就急忙赶过来支援,气势正盛,一见吐蕃军立即杀上。
兵力少,又中了伏,这支吐蕃军迅速溃败,四散而逃。
逃兵回到大营,当即向达扎鲁恭禀报。
“将军,唐军果然有伏兵,其兵马众多,故意以少量兵力诱敌……”
~~
薛白仓促之间其实没带多少兵马来,他只是相信,随着他的诏令,必然会有各地兵马陆续赶来支援。
赶来支援,或是各自奔逃,这是两个极端的结果。
而御驾亲征的意义就是逼迫那些原来要奔逃的人赶到支援。
当然,率先赶到的必然是忠勇的那批,然后逐渐带动。
“臣白孝德、郭,救驾来迟,请陛下赐罪!”
“免礼,两位爱卿率先勤王之功,朕会记得。”
郭抬起头,看向面前年轻的皇帝,恍然还有些不敢相信。
事实上,他虽然看到白孝德收到了圣旨,但并不能短时间内就确定。
比如,万一薛白是骗人的呢?实则他有可能已经被拒于长安之外,成了反贼。
最稳妥的办法,就是按兵不动,再观察几日。
若是如此,战机有可能就在他们犹豫的时间内转瞬而逝。
达扎鲁恭抢的就是这个时间差。
但白孝德显然是早有计较,故意试探郭的。
当时他就已决定奉薛白的旨意,率军赶赴州支援,并且问了郭一句――
“我们一路追来,尚不敢确定达扎鲁薛进军的路线。陛下居于长安,是如何知晓当在州决战的?”
郭答不出,但能确定薛白胜算很大。
这样一个人足够给他信心,很可能是真的已经登基称帝了。
那么,皇位之争既已落幕,与吐蕃这一战就是守土之战了,事关大义,他义不容辞。
此时见到薛白,郭不由问道:“陛下是如何知晓达扎鲁恭在此的。”
“自然是有人告诉朕。”
“陛下在吐蕃军中有细作?”
“不错。”薛白道:“且安排这细作之人,与郭将军你还颇相熟。”
郭一愣,不知所以然。
他在吐蕃军中根本就没有一个认识的人,此时甚至以为薛白是说他通敌。
白孝德反而很快明白过来,道:“原来如此,军中此前就查到有人暗传军情,想必是将计就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