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块早已沉底,但波澜犹在。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或许是离开了灵犬门,或许是来了西京,我开始怕别人看我,怕那些汇聚过来的目光。”
“一开始我以为是因我出身贫寒,眼底太浅。”
“但方才听见你过来,我才想明白——是因为我打心底里看不上自己。”
洪范呼吸略重,想要插话,却被抬手止住。
“洪范,你觉得我的武道天赋如何?”
白嘉赐问道。
“很好。”
洪范回道。
“不算命星,远比我更好——你若得了二品功法,应当是能登上天梯,成就先天的。”
这番评价,他作得诚心实意。
同是二十岁年纪,迟心赤刚刚突破到浑然一脉,属于金海城当代第二梯队的领头羊。
而白嘉赐同样的年纪,修习更弱的功法,却已有浑然四脉境界。
比起洪胜,也只差了一筹。
“你说的应当是对的,我也曾如此想。”
白嘉赐哂笑道。
“我十三岁入灵犬门,做了两年杂役弟子,才接触武道。”
“那会,师兄弟们刚开始走小周天,穿一样衣服,吃一样饭菜;每有进益,大伙便忍不住畅想未来会转修哪部武经,天骄榜上取怎样诨号……”
他望着圆月,好似见到了一张张曾与自己同行一段的脸庞。
“每个人眼里,自己都是与众不同的那个。”
白嘉赐回忆道。
“可惜,这只是错觉。”
“幼时的愚蠢是一层保护。”
“但人会长大。”
他抬起头,伸手揉了揉眼睛。
“会有某个时刻,现实斩出一刀,割开我的皮,露出里头黯淡的平凡。”
白嘉赐说着,兀然回头。
“洪范,对我而言,你就是那一刀。”
洪范听得心头一揪。
“那一夜,白氏贵子失去了头皮,白氏寒门子失去了幻想。”
白嘉赐的声音欢欣而哽咽。
“一直到天亮的时候,我彻底想明白了。”
“不是每个人都能走到武道的终点。”
“不是每个人都能抵达天赋的上限。”
“洪范,我不知道你的时刻会何时到来——或许永远不会来……”
“但我的,已经来了!”
这一刻,他坦然望着自己的队友,落下热泪。
洪范强撑着不转开眼,搜肠刮肚地想要安慰。
但在他开口前,白嘉赐已抹去泪水,转了回去。
“别担心我。”
他双手向后撑着岩石,看向湖中银河、河上芳草。
“让我困扰的,本来就不是我的弱小。”
“我一直看不起自己,是因为我永远是拖累别人的那一个——拖累父母、弟弟妹妹、司业、如意……”
“拖累你。”
洪范听到这里,终于按捺不住,无论如何都要说话。
“每个人,嘉赐,每个人都有成长的过程……”
“苗未成树,怎可能有荫凉?”
他难得地语言散乱。
“我知道。”
白嘉赐回得释然。
“可我等不及了。”
他豁然站起身来,猛地饮了一口酒,深深酝酿,然后吐出胸中压了半生的浊气。
“武者入浑然境,便如合抱之木,足以当庭柱了。”
白嘉赐定定说道。
“天快亮了。”
他将酒壶丢进湖中,回身望向洪范,脸上是如释重负的笑容。
“咱们回恋花亭去。”
卯时已到,夜色往天际渐淡。
待二人回到撮角亭内时,酒坛空了大半。
画纸上,水光山色已有,草毯也出了形状,唯有满月与星空还未完成。
时光分秒流逝。
画笔更急,却终究赶不及了。
“唉,良宵何速,追之不及……”
詹元子认清事实,泄了气。
“都是喝酒误事!”
他恼怒地抱怨道。
亭内,斜倚着围栏的吕云师见状嘲笑。
“今日月落,复待明日,何必怨杜康?”
“今日是中秋,今日之月自与往日不同!”
詹元子驳道。
“那又如何?”
吕云师醉醺醺地一摆手。
“明日不成,再待明年便是!”
詹元子见亭中人的酒鬼模样,懒得再说话。
正在这时候,他的眼角蓦然一亮。
“诸位,破晓了!”
看了半宿秋风的史元纬以手指东,声如洪钟。
众人吃这一喝,当即醒了数分,顺指遥望。
天边,太阳自层云中浮出,露了一角。
万物于光中显化。
山勾勒出形状。
水闪烁着光芒。
湖边草已半枯。
草外更有层林。
洪范展眼望去,见秋叶如火,一路烧到天边。
也烧到所有人心里。
于是他高高举杯。
“同饮!”
一声大喝,震散暮气。
众人轰然,新开一坛酒,各自满饮。
桂花酒入喉,烈烈往下,朝阳却是彻底上来了。
灿烂金光越过恋花亭,沿着官道朝远处铺陈。
霞光之下,袁雪松与晏雨林唱起了西京的民歌。
“相离徒有相逢梦,门外马蹄尘已动。
怨歌留待醉时听,远目不堪空际送。”
画架上是未完成的中秋夜月。
画架前是洪范搭着詹元子与白嘉赐的肩膀。
武如意坐在亭阶上,将双手拍到通红。
“今宵风月知谁共,声咽琵琶槽上凤。”
“人生无物比多情,江水不深山不重……”
歌声入云,笑声成风。
昨夜昨去,他们的酒还未喝尽。
今日今来,他们的路还望不到尽头。
PS:
所用西京民歌为张先的《木兰花·和孙公素别安陆·般涉调》
······
今天360突然给电脑搞了个自动屏保,还是用的广告……
我半天搞不清楚怎么设置掉,干脆卸载重启,然后发现word修过的细纲没保存。
听我说,谢谢你……
······
本章几个部分之间的承接欠缺铺垫,但考虑到网文调性,还是选择尽量精简了。
第二卷到此算是中盘,洪范该攒的手牌也攒得差不多了。
往后是下半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