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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又收到了一叠的帖子,其中一个是陈萌的,已经确定了宴请的时间。是在几天后,皇帝梓宫移出宫城之后的第一个休沐日,请祝缨过府小聚。
那天大家都闲,但是皇帝还没释服,不方便太热闹,但是正适合亲近的朋友们小聚,说些私房话。
祝缨回了个帖子,说一定去,又准备了一份礼物给他家送过去。
次日依旧是哭灵、汇报,祝缨汇报完了,等着散场。没想到皇帝让她留一下,祝缨有些奇怪,看了一眼太子,太子给了她一个苦笑。
皇帝问道:“鲁王家的东西,你都看过了吗?”
“是。”
“有珊瑚树吗?”
“有,一共十二株,另有些小珊瑚,也有二、三尺,还有珊瑚珠……”
“好了!不用背了!我记得有一对五尺高的?”
“是,有。”
“取给安仁公主吧。”
豁!这位公主还真敢跟皇帝要了啊!骆晟到底回家说了什么啊?不是已经听懂了吗?
“是。”
“唔,有夜明珠吧?”
祝缨小心地问:“也是公主要的吗?”
皇帝叹了口气,眼神有点阴森森的。
祝缨赶紧说:“鲁逆的财货颇多,至今还没有清点完毕。但是臣把它们分为两份,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凡先帝所赐及内造之物,及其所采办珍宝中不当由臣下保有的,归内藏。凡贪渎受赂、侵夺所得之钱帛之类,归户部。
臣驽钝,办事不太利落,请陛下容臣再忙几天,把本子呈上,陛下想怎么处置这些东西,随便点。您是天子,让您一样一样的问,臣等看在眼里,也颇觉心酸呐。”
皇帝又是一声叹气,这一声变得轻松了许多。
祝缨又说:“只是办案中要有些花费,譬如遣散一些被逼良为贱的奴婢……”
皇帝截口道:“这些就不必说了,你办就是。”
“臣请旨,陛下派一使者宣谕,方显陛下之德。”
“就杜世恩吧。”
祝缨最后请示:“那是先把这两样拨出来,还是您一总处置?”
皇帝道:“先拨出来吧,等等。”他看了一眼太子。
太子硬着头皮拿出一个奏本出来,递给祝缨:“照着这个单子,给公主家。”
“是。臣把这些东西分成一二三等,头等珍贵的,保存得也好,不容易损坏,大多还在。到了末等,鲁逆家日常消耗也会用,譬如珠子,串了使了找不着了。那,是就欠着,还是拿旁的等值的来抵充给公主呢?”
“给她。”
“是。”
看皇帝没别的吩咐了,祝缨躬身告辞。
接着又是一套的忙,案子还在问,施季行的任命也已经发下去了。大理寺又审出一个人来——罗元。他泄露不少宫中情况给鲁王,鲁王才能对先帝的病情了解得比较清楚。
祝缨道:“这个人不是咱们的,谁供出的他,要把证据砸实了。算了,我一会儿来亲自审。明天报给陛下。”
她带着人出了皇城,亲自督办鲁王府的事项。先把公主要的东西给抽出来,禁军们看着,正挤眉弄眼,只听祝缨道:“把这些都装箱,先不封,等宫里的人来看过了,由他们送到安仁公主府上去。”
校尉凑了上前,小心地问道:“大人,这是?”
祝缨道:“鲁王家有什么好东西,他的亲戚们比咱们清楚得多。能瞒得下吗?”
校尉吸了口凉气,这要是已经昧下了,皇帝再要、公主要再要,可难交差。当然,也有应付的办法,但是确实麻烦。
祝缨道:“干活吧。”
过不多会儿,杜世恩过来领了东西,祝缨与他聊了两句,问道:“伤怎么样了?大冷天受的伤,要是没打一开始就养好,要落病根儿的。”
杜世恩道:“劳大人惦记,已好些了。”
祝缨招招手,牛金抱了个匣子过来,祝缨道:“给他。”
杜世恩要推辞,祝缨道:“一些药材,算公主账上。”
杜世恩忍不住发出一声笑来,哭笑不得地揣了。祝缨将他送出门,路过一处房子,听到里面的有哭有笑,祝缨道:“就是这里了。”
祝缨道:“她们就是一会儿要赐钱还家的。”
杜世恩又去说了几句场面话:“祝大人请旨,陛下允奏,放尔等归家,当感念天恩。”
能回家的都笑,在名籍的一脸的木然。
杜世恩话不多,说完这一句便向祝缨告辞。祝缨留下来一个一个地发户籍、发钱,放归。
遇到绣娘母女的时候,她特意看了一眼这个年长妇人的样子,仿佛有一点印象。妇人见了她便跪了下去:“果然是小祝大人!当年就是您放了妾一条生路!二十年后,又得您放生。妾为您立长生牌位没有白立,您果然是有回应的。”
祝缨问道:“你是回家呢?还是给你别立户口呢?”
绣娘苦笑道:“都一样的。我那男人也不算不好,可是对上鲁王殿下,谁又有什么法子呢?”
祝缨命人发了钱给她,让她们母女走了。
田产还没统计完,所以先不能还。但是把有数的人,每家发了一贯钱好过年,这又引出一件事来——奴婢好办,鲁王府里有名册。田产也好办,也有簿子。苦主难寻,祝缨知道的都是跟老马的妹妹相熟的,其他人就不好讲的。
说不得,须得借京兆出个告示。告示一出,不知怎么的,以讹传讹,说是大理寺办鲁王案,有冤的可以诉冤。皇城他们进不去,都把状子往京兆府递了,郑熹气得直骂祝缨:“活菩萨,你惹的!事情不能闹大!趁早了解了此事!”
祝缨道:“您就把状子一收,跟陛下一报。说是澄清宇内、为民做主……”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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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中,梓宫移出了宫廷,内廷开始移宫。
先是,把先帝的妃嫔迁出去。有子嗣的出宫去依子嗣居住,没有子女的就迁居别宫。蓝兴暂时还留着,与杜世恩共掌内侍省。杜世恩名义上是蓝兴的副手。
然后是皇帝的后妃们,皇后的地方是固定的,这个没有疑义。皇帝的侧室们此时开始陆续有封号,从妃到才人不等。
东宫腾出来之后,太子的住处也搬迁了,他住到了正殿。骆姳的册封倒也下来了,同时移宫。据说,移宫当日,安仁公主果然往宫里送了不少珍宝,珊瑚树、夜明珠之外,又有许多陈设。
祝缨不管宫里的事,这些都是听骆晟说的。骆晟知道安仁公主真的向皇帝索要了珍宝之后也是惊惶的。他以为自己已经说明白了,哪知安仁公主跟他想的不一样。
无论骆晟怎么说,安仁公主只回了他一句:“那我图什么?”
一句话把骆晟给干哑了。安仁公主又嫌祝缨:“他就什么事都不敢动手!忒胆小了!我便是求了陛下,不也是给了我么?这些人,真没意思!”
骆晟一腔苦水,也不知道往哪里倒。
祝缨道:“殿下是性情中人。可惜,即便是魏晋之时,也是不能在朝政上恣意的。殿下想恣意,就不能碰与朝政相关的事,想说点儿正事,就得讲朝廷的礼法规矩。您呢,更是如此。言尽于此。别人的家事,我是管不着的,屋顶底下的秘密,不足为外人道。”
骆晟讪讪而归。
顶走了骆晟,祝缨又往王云鹤的府里去了一趟。
王云鹤道:“你不忙?”
祝缨笑眯眯地道:“有件事儿。”
王云鹤身子往后一扯:“你要做甚?”
祝缨拿出一个信封来,放到他的桌上:“陛下初登大宝,潜邸旧人一时还不能趁手,恭喜您,能着手做一些事了。”
“这是什么?”
“您这府邸,还是我挑的。可毕竟不是您的,公子又要到京了,得有个住的地方。”
王云鹤这家是龚劼的旧府,查抄了之后分给他住的。王云鹤走了或者死了之后,这地方得还给皇帝的。所以,王云鹤在京城是没房子的。陈峦不同,陈萌现在住的那个,是陈峦自己后置的私宅,陈峦比王云鹤更会给自己弄钱。
祝缨道:“您干您的,万一触怒了谁,公子还有个退步。免了您后顾之忧。”
王云鹤如果要改变一些东西,哪怕是他,少不得还有一备波折,什么辞官、罢相之类的也是有可能的。从来变法的人,都没有一帆风顺的。
多给他准备一个窟。
王云鹤摇了摇头:“真有忧,不是这一点点的事情能解决的。拿回去!你……”
祝缨抬手:“放心,来路正的,我不是那群只会贪赃枉法的废物。”
王云鹤仍然拒绝了:“拿回去吧。心思不要放在这个上面,大风浪就要来了。我知道为官之不易,免不了和光同尘,但至少,不能让你因为给我置办这些东西做那样的事。我要做的事,一时未必能施展得开。若我办不成,你们也要接着干。”
“是。”祝缨说,鲁王谋逆算不得大风浪,于朝廷,大的风浪是接下来的洗牌。
祝缨也不客气,把信封又拿走了:“这个,我给您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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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云鹤不收,祝缨把信封往家一拿,出门跟陈萌吃饭去。
吃完了饭,还得接着审案子,这边案子没有判决那边宫里倒是干脆利落,从罗元开始,凡沾边的宦官都被处死了。罗元家也被抄了,杜世恩带队办的。
祝缨想起那个他买来的“儿子”,那个还是自己给找回来的。
她把写废的一张纸团了扔进炭盆里,重新理了一张继续写。
一气干到了年前将要封印放假了。大理寺众人情绪高涨,祝缨一边抄鲁王府,一边给大理寺置办了一些产业。今年过年的好年货又回来了!
鲁王谋逆的“事迹”在年前终于理出来了,祝缨只罗列了鲁王干过的事,并不给他定罪,定什么罪、怎么罚,交给皇帝和大臣们去讨论。
朝上讨论得很激烈,鲁王的几大罪状都列了出来,头一条就是谋逆,然后说他逼死了先帝。
政事堂一群老鬼,除了这个之外,给他安了十分狠毒的几项罪名:不恤民,不修德,贪暴,不孝不悌,欺辱士大夫,荒淫……
有这几条罪状的人,做个亲王是很正常的,如果做了皇帝,也得是史书上的昏君的品格。
政事堂的意见,废为庶人、流放,以臣子议论诛杀先帝血脉,这事儿他们不能开口。当然也有愣头青叫着要诛首恶。
最后皇帝发话:“毕竟是先帝血脉,废为庶人,流放。”同时,将他的妻子儿女也废为庶人,从宗籍里除名,流放三千里,交给当地的官员看押。
抄家,这个已经抄了,祝缨当堂把两份账目交上,一份给内藏,一份给户部。给户部的这一本要扣掉先帝赏赐的庄田,以及遣散费、大理寺的办公费等。
窦尚书本来准备争一争的,因为抄家的收入,本来就很容易说不清楚。鲁王家资尤富,窦尚书已得到了风声,宫里想要这笔钱。
祝缨给他省事了,窦尚书默默地认了这笔账。
问题反而出在祝缨释放奴婢上了,放奴婢没问题,放一些鲁王送给刺客的奴婢,就产生了问题。有人认为,应该把这些奴婢给收回来,没为官奴婢。因为那是“逆贼家眷”。
祝缨幽幽地道:“这么阴魂不散的吗?行刺陛下和先帝,成了,坐享荣华富贵,一本万利。一朝兵败身死,竟还有了家口!稳赚不赔?有这么好的事儿吗?这群贼,何德何能?就该打回原形,以警后人。”
皇帝正是看她顺眼的时候,道:“就这么办。我许了的。”
鲁王都流放了,剩下的人就真没意思了。
事到如今,也没人给闻祎求情了,阮大将军死活不再提这茬儿了,仿佛年老健忘一般。周游、鲁王妻舅等没有意外都是死,顺便夷个三族,都是一整套的待遇。周游的妻子被强令离婚,不幸的是他的儿孙受到了牵连,儿子被杀,孙子年纪小,与鲁王一同流放。
其余在盟书上签名的人,本人赐鸠酒,妻儿没为官奴,同祖皆罢官。刺客死刑,夷三族,籍没财产家眷。参与的禁军算被蒙蔽,除名。
盟书上签名的人本来不一定都要死的,当天没有动作的,可以先放过。但皇帝做赵王时的老师,现在加了侍中的李王傅认为“此辈害死先帝,如何能免?”
李王傅之所以这么讲,乃是皇帝当日说的那句话。皇帝会这么说,又是因为刘松年秘不发丧,皇帝就说是鲁王逼宫气死的先帝。先帝死、鲁王再发难,和先帝活着的时候鲁王一党就谋逆,情况是不同的。
皇帝顺水推舟,认为自己的王傅说得对。为了安抚政事堂、安抚朝局,皇帝又说了一句:“余者不问。”
朝野都放下了心来,朝上山呼万岁。
大理寺狱瞬间空了一大半,因为都是官员,朝廷给了他们最后的体面,是在大理寺狱里赐死的。蒙着白布的尸体一具一具地往外抬,倒是没有命令百官列队观摩。
〲祝缨对施季行道:“就剩收尾了。”
马上就要放假了,把一些还没抄的抄一抄,之前主要抄了鲁王,现在让周游老婆带走嫁妆,再抄周家,其他人家以此类推。再把报功的公文写一写,呈上去还能赶上新年的时候给大家记一功。升官的有,不能升官的也能攒些升级。
可以过一个轻松的年了!
祝缨把一些事务往施季行头上一推,自己就回家了。
在宫门口被金良拦住了,金良满面红光:“三郎,走,到我家喝酒去!”
金良家还没有换新房子,京城换新房子也不太容易,室内陈设却好了不少。又添了两个小厮在饭桌边伺候着,金良喝,她啃猪蹄。金大娘子指挥炖了许多的猪蹄,金彪缩在桌子的一角陪着喝酒。
金良喝了半壶,高兴地说:“周游可算得到报应了!他当初害得你苦!”
祝缨道:“那人,没意思。”她早没把这人看在眼里了,且周游的报应不是因为他鱼肉百姓,不是因为他动动口就把无辜的人陷进大狱里受折磨,而是因为“谋逆”。
“谋逆”也很好笑,鲁王流放,周游死了。
有什么好高兴的?
金良终归是好意,她啃着猪蹄,看金良一个人喝得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