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衙司,但凡能再多腾出一点空间门来,正职与副职办公的地方都不会挨得太近,副职与副职之间门同样也不会挨得太近。他们之间门也不会离得太远,总在一种若即若离的位置上。恰如他们之间门的关系。
祝缨与骆晟、沈瑛之间门也是如此,因此祝缨看到王、阮二人时住脚还算及时,她流畅地转了个弯,走出了鸿胪寺。
一路上不断有官吏驻足向她行礼,她也微笑点头,只对起初二个遇到的人说:“你们有事只管忙去,不必管我,我看一看、认认路。”
她知道底下人最讨厌的就是一点儿实惠不给偏好到处乱蹿、害底下人紧张还要严阵以待迎接的上司。她才来,手上既无财权又不握着各人的升迁,到处乱蹿只会惹人厌。因此她慢慢走了出去,站在台阶上重新欣赏起皇城的风景来了。
皇城布局还是那个样子,一旦地砖之类的有所损坏,没多久就会换上新的,想看岁月破败那也是没有的。皇城里的人来来去去,穿朱紫的年纪大些、穿青绿的年轻些。穿朱紫的行动从容,穿青绿的步履匆匆。
祝缨的余光瞄到不远处有向个人,直觉告诉她,他们在看她。
估计也是在指指点点吧。
想当年,她与左、王等人以及杨六郎就是在皇城里看着来来往往的官员们,他们给她讲一些官员的来历。她则观察着各人的步态、推测着他们的情况,头天晚上是不是给老婆打了,年轻时是不是落下病根之类。
当时这三人未必全是纯良,真心比如今这些高贵同僚们还是要多一些的。他们也未必尽知京城贵人的秘闻,却还是与她分享。犹记当年,他们说沈家不过是二、三流挂车尾,算不得京中豪门。
老王早就过世了,杨六郎与左丞前几天到她家吃饭,看着头发也白了不少,二人却都还没有穿上绯衣。
她现在是鸿胪少卿了,行动也算有人看着,倒不适合特意跑到大理寺去找左丞。大理寺也换上了新的正卿、少卿,没得给左丞添麻烦。
祝缨在外面站了一阵,复又慢慢地回到自己的房里。室内虽然有几个架子是空的,除此之外的陈设却都有。案上还放了本簿册子,揭开一看,却是写着鸿胪寺的一些职司、概况之类。
祝缨坐在案前,将纸笔铺开,一边看,一边在上面写一点批注。册子快翻完的时候,派去找篮子的小吏乔三回来了。抱了一个新篮子,里面垫了个草垫子,大小也与祝缨说得差不多。
祝缨微笑道:“难为你能找得着。”
乔三陪笑道:“大人吩咐的,小人只有尽力去做的。”他四下张望,将篮子放到离祝缨不远的一张椅子上。
祝缨起身,将篮子打量了一下,说:“还不错。”
乔三又陪一笑:“大人还去看旧档吗?”
祝缨拎起篮子来打量了一下,状似无意地道:“那就去看一看吧。”
“大人这边请。”
鸿胪寺也有存档案的地方,也有个吏目在守着。赶着上来行了礼,然后殷勤地问:“不知大人想看什么?”
祝缨打量了一下这里,问道:“旧档都在这里了吗?”
“是。都在这里了。”
存放案卷的地方可比大理寺小多了,更加不如梧州存放籍薄之处。但是自本朝以来,鸿胪寺的所有案卷就都在这里了。五品以上,即“朱紫贵”的人,本就是极少的。算上外番,拢共也没多少。两间门房,一间门放本朝丧葬旧卷,一间门放外番册封、来宾、风俗等。再外一间门就是吏目的值房。
祝缨道:“外番卷宗取来我看一下。”
“不知大人要看哪一国的?外番卷宗,有多有少。离得近的大邦,文字记述的多些。离得远的就少些。又有些番邦没有文字,只有些许口述。”
祝缨道:“那便从多的开始。”
“是。”
最多的就是西番,祝缨看吏目从第一个架子上抱出一堆的旧档来,拿到一边登记一下。祝缨信步入内,看那一排一排的架子上,各番按照次序排放。
扫视完,吏目也登记完了册数,乔三将旧档掸去灰尘,好好地抱了起来。
祝缨道:“回去吧。”
“是。”
二人走回祝缨的房间门,在廊上看到王、阮二人低声说着些什么往另一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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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阮二人心情都不太美妙,他们俩有点嫌弃沈瑛。朝廷选官,挑人,长得但凡差点儿的,仕途就容易被打折扣。鸿胪寺就更是这样的一个地方了,与外番交接,又要出席葬礼这样的场合,长得太丑不行。除非有背景。
王、阮二人并非美男子,三十来岁做到鸿胪寺丞,出身上有一点点的优势,能力上也比同侪不差。
二人出自祝缨并不熟悉的京城豪门。祝缨对豪门的认知,还是在大理寺的时候打下的底子。豪门,就是办案子的时候凡涉及到他们需要特别小心的。王、阮两家都榜上有名。除此之外,豪门秘辛她就不怎么知道了。
王家与王云鹤除了都姓王,其余没有半文钱的关系。这个王,是开国元勋的后裔,但是王丞离嫡枝血脉已经比较远了。阮就更有意思了,是高祖皇后娘家的姓氏。
二人有这样的来历,看沈瑛的时候与一般下属看上官就不太一样。
他们二人对祝缨也带着点儿糊弄,应付完了祝缨,他们去见沈瑛,告知了祝缨要安排吏员等事。没想到沈瑛不置可否,阮丞直呼晦气。
王丞道:“他要能顶事,何至于此?哼!只看这新来的吧。”
阮丞道:“他倒沉得住气。”
“如何沉不住气?你没听家里说过么?当年他在大理寺的时候,能干得很。你且等着,小的不跟老的争一争,老的不把小的压一压,不算完!”
“那是当年郑京兆掌大理,他是郑的人。现在咱们这位命好的神仙可不是郑七那般的人物。”
王丞道:“他还要安插人进来呢,奇怪,还是驸马先提的。”
阮丞道:“先看看再说。”
这二人也不知道二十年前祝缨与沈瑛的一段旧怨,却凭经验,以为沈、祝二人必有一争。他二人虽也不是一条心,却不愿意上司们一条心。沈老而祝少,沈权轻而祝权重,他们理所当然地往沈瑛一边稍稍站一站。
二人小声嘀咕着,王丞先看到了祝缨,侧肘了一下阮丞。阮丞抬起头来,也看到了祝缨。两人同时住口,遥遥拱一拱手。祝缨微微点头,带着乔三回房去继续看旧档了。
看一会儿旧档就到了会食的时候。
骆晟也好心,与沈、祝二人都在他那里吃饭。鸿胪寺的伙食也不错,祝缨面前摆了一桌子,滋味也佳。品了一品,比在永平公主府吃得也差不太多。祝缨脸上平静,对面沈瑛一脸的兴味索然。
骆晟很友善地问祝缨:“如何?”
祝缨道:“很好。”
骆晟又对祝缨说:“有什么不合意的,只管跟他们说。”
祝缨道:“好。”
骆晟席间门也不谈公事,沈瑛沉默不说话,祝缨倒与骆晟搭了几句话。骆晟眼里,鸿胪寺也没什么事好做,他实不知道母亲催他要干出一番事来还能从哪里着手。看祝缨,与他聊起南北菜色的差异之类,心道:祝子璋是个能干的人,他既不着急,可见现在这样就不错。
也就心安理得地与祝缨聊起天了,说起糖来,头疼自家儿子吃糖之后就不肯吃饭,牙齿坏掉了又疼。
祝缨道:“乳牙坏了倒不太妨事,会换牙的。换牙之后小心些便好。”
骆晟很认真地记了下来。
吃完了饭要午休。纵使孔子不喜昼寝,入夏之后中午不休息一下实在没精神。祝缨的寝具没有带过来,她也就不睡,接着看旧档。
午休之后,阮丞到了祝缨这里,很客气地询问祝缨:“大人早间门说有几个合用的人,未知都是谁,要安排在何处?”
祝缨道:“哦!都是京城人氏,随我去了梧州,用得顺手了。”
阮丞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祝缨也笑:“各有各的好处,但也不好就忘了。”
名单她是有准备的,很快将丁贵四人的名字报了上去。典客署归她管,她就将丁贵、小柳两个放到典客署去当差。预备明天再对典客令讲,将其中一人放到四夷馆去。小黄她打算放到身边,与乔三一同在自己房里打杂。还有一个牛金,扔给祁泰。
阮丞都记下了,心道:祁主簿不是他带来的么?仿佛也是信不过的样子?
他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