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婴堂的位置较为偏僻,为的就是取一个“僻静”,谁扔孩子的时候也不想叫别人围观。
祝缨和花姐两人带上了小柳和牛金两个,再加一个胡师姐,五个人都着便服。冬天时节,五人衣服保暖,让人一看就知道家境不错。越往育婴堂走越偏僻,通往育婴堂路上亦有人家。
这些人家见惯了穿着不错的人去育婴堂,从门里往外一看,一男一女看着像主人家夫妇,又带小厮、女仆,心道:看着像是殷实人家,不知道哪个小东西要走好运啦。
祝缨路过一间临街的小店铺,见一个老头坐在门槛上晒太阳,周围一片安逸。
走近育婴堂就听到里面的孩子吵吵的声音,小孩子尖细的声线袭来,听着还挺活泼的。
小柳抢上一步,看了一眼道:“咦?大白天的,门怎么关了?”
他拍了拍门,里面才有一个苍老的声音问:“谁呀?”
小柳道:“来看孩子的。”
一个驼背的老头开了门,抬起昏花的老眼打量了一下小柳,问道:“你是什么人?是要什么样的孩子?”
小柳道:“主人家要先看看。”
老头往他身后看到祝缨和花姐以及牛金、胡师姐,道:“要抱孩子?好模好样的小子向来抢手,要是府上找几个整齐的丫头,养上两年就能做活计的倒是有不少。要是不计较脑子、只要有人卖力气干粗活,小子也是有的。不管带走哪个,育婴堂养了他们这些年,要带走须得算还些房宿钱。”
小柳道:“您老人家说这一堆做甚?我们进去自己看。”
老头道:“年轻人,慢来慢来,里头还有人哩!有人看时,你们不能见的。等会儿里头的人走了,轮到你们,也不叫别人看着你们带了什么人走。送养的跟领养的不见面,领养的人也都岔开了不叫别人知道你来过,这是规矩。”
小柳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规矩?”他还年轻,并不会无事逛育婴堂,老头不认识他,他也不知道育婴堂还有这等讲究。
老头道:“送来的都是养不活的,父母不养,就是断绝人伦了,此后生死听天由命,不再找回。不然,谁个替你白养孩子?养个一二十年,将孩子好好地养成了人,扔了孩子的父母知道了,又将孩子抢了走,别人岂不冤枉?那谁还来抱养?”
小柳被老头说得一愣一愣的,也不便硬闯,跑去对祝缨和花姐讲了。花姐道:“既然里面有善心人,那咱们过一时再来吧?”祝缨看着这座育婴堂,牌匾已经很旧了,房子看着虽然结实,却是透着股破旧的气息。她点了点头。
育婴堂的门在他们面前关上了,小柳有点好奇地又回望一眼,心道:怎么这么巧?也不知道是谁……
——————————
小江冷着一张脸。
她和江舟一大早就到了育婴堂,她想领养个孩子。育婴堂向来不拒绝“正经人家”领养孩子,开了门就请她们二人进去了。照例是稍作询问,得知小江是梧州的官员之后,育婴堂的妇人立时变得热情了起来。必要给她“找一个好的”。
妇人拉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对她说:“您瞧这个,面相看着是不算俊。可是个好孩子呀!又老实,又听话,是个以后能顶门立户的!”
小江伸出手中的手杖,将他们拦了一拦,道:“我屋里不要男的。”
这话一说出来,妇人就摸着她的底了,心道:原来是个雏子,哪有亲自来看的?这不就露底了?不都得托个信得过的做中人?
妇人叹了口气:“我这儿女孩子倒是有,您既说是要养,我得给您挑个好的,不能坑了您。女儿是贴心,再贴心长大了还是要嫁出去的。纵您不发嫁了她,要坐产招婿,到时候还得挑女婿不是?还要看女婿人品。女婿哪有儿子靠得住?不如打一开头自己养个儿子,自己养出来的,知根知底,将家业交给他也放心,多好?”
江舟道:“娘子要看女孩儿,你就带女孩儿来便是。旁的事儿,娘子自会斟酌。”
小男孩儿看了看他们,知道眼前人是看不中自己了,他低下了头,用力吸了吸流出来的两管黄鼻涕。
小江心底生出一股烦躁,说:“走吧。”
妇人忙说:“娘子请留步!端正的丫头也是有的!还有才送来的没断奶的,一准儿不记得亲爹娘的样儿,打小养,容易养得熟……”
小江看了看门外、墙边往这里看过来的眼睛,不动声色:“下次再说。”拄着杖站了起来。
妇人道:“哎,那您这边儿请。娘子,您再想想,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小江走出了育婴堂,脸色不太好,江舟道:“娘子咱们不急!哎?那不是?”她伸手往前一指。
听到大门打开了,小柳下意识地一回头:“咦?”
他这一声让另外三人都回过头去,却见两个女子从里面走了出来,步态有些眼熟,其中一人手中拄着一根手杖。
几人都是等闲不来育婴堂的,一般人也不会没事往这地方跑,此时一遇,都觉得对方有事。小江以为祝缨等人应该也不会是来育婴堂堵她的,那就是巧合了?刺史应该不至于要抱养育婴堂的孩子吧?难道是要养仆人?
两下对望四下一片安静,一阵细风吹过,微冷。
育婴堂的门又打开了,老头喊了一声:“那位小官人……”送走一人,他要喊下一人的,却见两拨人还是撞了个对脸。
祝缨道:“一起去看看?”又顺口问小江,对育婴堂有什么看法。
小江道:“就那样,大人看了就知道了。”
她没有马上走,而是跟着祝缨又折返了,边走边说:“都是父母双亡的孩子,哪有不苦的?哪个都巴望着有人来领她们走,见了你就拿一双眼睛看着你。心肠但凡软一软,就得哭着出来了,什么时候再提起来心里都不好受。”
她始终认为祝缨是个心软的人,这样的人进育婴堂是令人不太放心的,带着江舟又跟着杀了回来。
老头却对小江道:“这位娘子,您不能与旁人见面。”
小柳道:“您老的话好多,您还看不出来么?我们是认得的,一起来看看。”
老头这才闪过身,冲内叫一声:“张大娘,又有官人来了!”然后对祝缨道,“官人,您里边儿请。”
祝缨打量着这个育婴堂,她到南府以来没到过这里,不过于府衙日常开支里支取这么一笔时签个名画个押按时拨付钱粮。南府升为梧州之后,也给这里再涨一点钱。她要项安不妨雇女工,项安也曾汇报往这里挑选过几个小女工。有家的女工颇有两个家里容易闹事的,这里的女孩子无父无母更没个兄弟丈夫也要向糖坊讨工钱,孤儿充做学徒干活拿钱,非常便利。
育婴堂的房子式样已经比较旧了,好些地方有了破损,整体看起来还算结实,不知道是哪一位善心人用心修的,看起来还能再住个二十年。院墙很高大,一面墙上开个长方形的洞,一个钉了五面板子、只空出上盖的木盒正正好可以放在这个长方形的口子里,仿佛一个大抽屉。外面送孩子的天黑后将婴儿从“抽屉”里放入,里面的人听到哭声从里面拉开“抽屉”将孩子抱进来。双方不见面,放进“抽屉”之后孩子的一切都同亲生父母无关了。
一个稍显精神些的中年妇人快步,迎了出来,看清面前的人就叫了一声:“哎呀!大人?!朱大娘子?咦?江娘子您怎么也回来了?”
妇人忙跪下来迎接,老头吓了一跳:“这……这是……”
妇人对他连连做手势:“这是刺史大人!快点儿!”
“轰!”育婴堂里连孩子带帮工的大人都炸开了,他们挤着上前,也要来拜。
孩子们大小不等,入眼前的约有十个上下,听动静,后面还得再有一些。有男有女,男少而女多。女孩子大部分看着比较正常,男孩子看起来总有点不协调。孩子们的衣服都很旧,补丁也多。
妇人又吆喝:“都老实点!”又转过脸来向祝缨解释,育婴堂是她丈夫在管,但是男人平常也不大过来,女人看孩子更合适。她家也在这附近,往来也方便。她丈夫姓张。
祝缨道:“张六?”
“是。”
“都甭跪着了,起来说话吧。”
妇人爬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土,上前道:“大人来是……要用工?还是要用丫头?都有!都有!还是……要抱个养来给将来的小郎君小娘子就伴儿?”看到祝缨,她就不猜是要收养了,这里的孩子最好的下场就这些了。
祝缨将这妇人上下一打量,只见她穿得朴素整齐,衣服上有两块小补丁。
祝缨问道:“这里有多少人?”
张娘子赶紧说:“数目在小妇人丈夫那里。三丫,快往家去,把你爹叫来!”一个面目平平无奇的女孩子答应一声,跑了出去。张娘子又解释这是她女儿,也是在这儿帮忙的,因为人手不够。
一边解释一边请祝缨等人进正堂里坐下,这里打扫得倒是非常的干净。摆设也还能看得下去。又有几个看着伶俐的女孩子过来奉茶,女孩子也都有七、八岁的样子,都偏瘦,脸色微黄,面目都还周正,也不说话,但是眼睛都是忍不住的往祝缨等人身上看,脸上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期盼。
张娘子解释道:“在这儿的孩子咱们都用心照顾着,可谁也不能吃白饭不是?学着干点儿活,以后出去了才能养活自己。谁个能养他们一辈子呢?都是调-教得手脚利落的,您要教她们规矩,领回去说一说就行的,都听话。”
花姐问除了现在看到的,是不是还有更小的孩子。
张娘子道:“有,在后头搁着呢。”
她们于是起身去看,后院一间屋子,一排通铺,上面摆着五个杂色的襁褓,有好有坏,新旧不一。有婴儿在哭,一个哭了,连着几个跟着哭。一个约摸七、八岁的女孩儿赶紧上前抱起一个哄着,又说:“许是尿了,刚才喂过粥了。我这就给她换尿布。”
张娘子陪笑对祝缨道:“这儿就小妇人几个人,如今孩子多,在这里吃饭的都有十来个,就叫她们大的带小的。”她的身后,几个粗糙的妇人脸上也都带怯,生怕被挑刺。体面保姆的工钱高,育婴堂也不可能雇奶妈子来一人一个的看孩子。就只有这三、四个人,还得负责做饭,也洗衣服、缝补。遇着孩子之间打闹、争抢之类,她们还要拆解。
祝缨伸手在窗户边上试了试,有点透风,张娘子又赶紧说:“晚间都会堵上的。”
这里看着比当时思城县那个收容过祝炼的地方好一些。
祝缨未及细问,张六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心里直呼倒霉。他平常也小小偷懒,但是贵人们一般不亲自往这儿来,谁知道今天就叫刺史大人给撞上头?张六跑得头顶冒烟。
祝缨不动声色,花姐和江舟之前已有些不忍,现在看着这几个孩子都有点走不动了。
祝缨抬脚就走,小江一手一个,扯着袖子将二人拽了一下,又拄着杖笃笃地跟了出去。花姐回望了两眼,狠了狠心,跟着又回到了前堂。
前堂,张六垂手站着。这是一个普通的中年男子,眼前他们一家三口看着比别人显得健康一些,可见平日生活也比别人好一点。不必祝缨,小柳都能猜着些,想必有些活计是使唤一些小丫头干的。
祝缨又问育婴堂内有多少人,张六道:“男女一十七口,原本有二十一口,前阵儿糖坊要工,挑了四个十来岁的丫头去做学徒工了。她们都十一了,有生计就该搬走啦。”
祝缨知道这两口子虽有些小油滑,已算不错了的。如果他们真不要良心了,必能过得很富裕。
祝缨问道:“育婴堂常年能有多少孩子?每年送走多少?新有多少?死亡多少?”
张六道:“也就一、二十个,这么些年也没超过三十个。每年送走三、五个,新来的,多有八、九、十来个,少的也就三、五个。死的……呃,不好说,孩子不好养呐!”
就算正常人家,亲爹亲娘带着,也不能个个都养活的,育婴堂死得更多一点。
张六寻思着,怎么跟刺史大人多讨要一点钱粮……
“都是什么样的年景?”祝缨问。
张六忙收回心神:“哎哟,除了遭了瘟,年景好坏跟这个没关系。年景不好,生下来就溺死了,谁往这儿送?年景好,生下来自己就送给人养了。又或者有生下来就放到大路边儿的,还有自己卖的……”
是了,此时可以人口买卖,父母卖掉子女还真不算是个事儿。自己就处理了,也用不着劳烦育婴堂。
祝缨道:“还有这样的说法?我看这儿怎么阴盛阳衰的?女孩子特别多?”
张六又说:“男孩有残疾的会扔到这儿。要是没毛病的,就是黄花闺女养汉子,养下孩子不能留的……谁没事儿扔儿子呢?能送过来的多少有点儿毛病,要么是残疾,要么是来历上不太好说或者是家道中落。把孩子往这儿送的,爹娘都算有心了。女孩子就不一样了,养大还要陪副妆奁,亏本。”
祝缨又问了一些诸如以前的孩子去了哪里,是否会被拐卖之类的问题。然后没说什么就走了,张六两口子摸不着头脑,心道,刺史大人到育婴堂就为了问个年景好的时候扔孩子的多不多?
育婴堂的孩子们又是一次失望。
————————————
出了育婴堂,花姐和江舟都想说话,又都忍住了。真是无事不要进此地。来一次,难过许多天。
走远了一些,祝缨才问小江:“你们还有别的事吗?”
江舟抢答:“大人,今天是休沐日。”
祝缨道:“唔,那到衙里坐坐吧。”
一行人回到了刺史府,一路到了签押房。
小江的手杖一路笃笃笃,很有节奏地敲着地面。到了室内,她提着手杖,不再点地了。
几人坐下,牛金来上了茶,祝缨开门见山地对小江说:“育婴堂你去了几次了?觉得怎么样?”
大家在育婴堂遇到了就有点小尴尬,小江见祝缨不问她去那儿干什么而只是问育婴堂,试探地说:“大人的意思是?”
祝缨没有兜圈子,道:“这里是梧州,育婴堂也该管起来了。”
小江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摇了摇头:“并不好管的。”
她接着算了笔账。
经营育婴堂是要有成本的,将一个孩子从小养到大,不管上学、只管吃穿也是个不小的数目,偶尔还得看个病,还得算上雇工照顾孩子的工钱。所以能省则省。因此普通的县城并不能每县都有一个育婴堂,梧州的这个生计也比较艰辛。再加上管事的有意无意也要从中揩一点点油水,整体就比较困顿。
大的带小的,扫地洗衣服,烧火抬水。长到七、八岁就能送去当学徒工,或者去当小厮丫头,到十二、三岁,除非能在育婴堂里帮特别多的忙,否则也没多余的一口饭养那么大个活人,必得请她走人。十来岁的饭量,够养三、五个小孩儿了。
如果祝缨要管,按什么标准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