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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巡游的队伍越来越大,下一段路也更难走了一些。祝缨也不怕走得太慢,去的时候是陌生的路,走得总会慢一点。回程队伍没有这么臃肿,会快不少。她的预算是二十天左右,来得及。
又走两天,才到了路果家。路果家与喜金家是相连的,穿过他们两家就是他们之前说的那个想求娶的“艺甘”家。喜金想拿山雀的话术,也中途截了祝缨先到他的寨子里去,路果一直盯着,好悬没跟他打起来。
喜金嘟嘟囔囔,祝缨道:“每一家我都会去的,我不会偏袒哪一个人。”
她先到了路果家,这里的山没有塔郎家的陡,但是起起伏伏的。路果家的寨子也不算小,也不像利基族那样在寨子外面树杆子放人头。
祝缨仔细询问风俗,对山下人来说,最困难的不是风俗与山下有差别,而是他们各族之间还有不同。不能以某一族的习惯概括所有。亏得她记性好,眼前这三族的语言她又都懂,除了苏鸣鸾,其他人都越来越惊讶。包括郎锟铻,都信了她是确实有心与各族相处的。
所以祝缨不喝酒他们也不在意,说要取消人祭的时候,也都没有掀桌。
唯山雀岳父说:“那不祭神灵,祖先和神灵都要发怒的,降下灾祸来怎么好?你说的仪式虽然隆重,就怕不是神灵喜欢的。”
祝缨对项乐道:“拿过来。”
项乐取了一只小坛子过来,祝缨命拿了碗来,从里面取了一碟子的糖,道:“尝尝。”
“糖?”
“一个人头七斤半,照三个算,一年你五次大祭,我给你一百二十斤糖。赎你们的人牲。”
越穷的地方,人越不值钱,人命越不值钱,人祭才会越横行。以等重的糖换人头,别说是奴隶了。寨子里的普通人,如果是买卖的话,也是高价了。
祝缨又加了一句:“每年。”
接着再对苏鸣鸾和郎锟铻道:“你们也是。以往我手上还没有这些,现在有了,给你们补上。”
苏鸣鸾忙说:“我不用。我受义父教诲,受益颇多,且人命珍贵,本就不该如此。”
祝缨道:“你不要,他们就不好意思啦。”
郎锟铻想了一下,不要,有点说不过去,要,又显得不太合适。说:“我只要今年。”
祝缨道:“要给的,我说话算数。你们自己不想要,也要给族人一个交待。马上就要废止,万一有点小不顺,他们就要嘀咕。有东西在,他们说话的声音也会小些。”
山雀岳父道:“那就说准了!”
祝缨笑道:“好。”
花帕族也是没有文字的,各种统计也是无从谈起,祝缨在路果家看了又看,也没个账本儿能给她看的。祝缨只能靠经验粗略估计一个大概。
眼前三族五家里,只有阿苏县才开始进行一些粗略的统计管理。其他人都看在眼里,这几年阿苏县是比以前更强了的。喜金就迫不及待地请祝缨到他家去。
祝缨又在路果家附近的山里小转了两天,也看了他们的农具,也看了他们的织机。又看了他们的田,这里的稻谷也快成熟了。看他们的各种手艺,将果子壳做成好看的摆设,看他们制皮革,看他们的银匠和铜匠。路果家有一个“特产”,朱砂,不过开采出来比较困难,又难运输。
又看他们的饮食,知道他们这里也就路果这样的人能吃上糖和蜜,普通人连盐巴都很少能够吃到。
祝缨叹了口气:“百姓吃盐都是难的。”
路果大大咧咧地说:“也从北边儿能运一点来。”
祝缨点点头,心道:不吃糖还行,不吃盐是真的难受。我得给南府多弄些盐来。可惜不靠海,不好煮盐,盐仍是很贵。
接下去在路果家不便再深入探查了,如果想认真摸底,并不是几天功夫能够完成的,一个山头就够她爬一天的了。其中又还有河流阻隔等。她现在只能沿着他们之前已经开发出来的山路走马观花,记一些山川地理、人文风情,看比不看强。
路果家与喜金家之间有一道山谷,两侧山壁很徒,像是两面墙,中间的山谷就像是夹墙中的小巷一样。祝缨心道:虽说我不懂兵法,然而若是朝廷真想兴兵深入,这里真是绝佳的埋伏之地。
见她沿着山谷往前望,路果道:“再往前,出了这道山口,再走一天,就是艺甘家的地方了。”
喜金忙说:“先到我家,我家那里有另一条通往艺甘家的路!”
路果嘲笑一声。
祝缨道:“好。”
喜金家与路果家的差别在于他没有朱砂特产,却有个铜矿,喜金的寨子里各种铜饰犹多。铜鼓、铜铃、铜种等都有。甚至铸了一张祭祀用的青铜的长案。
他们冶炼的水平又不太高。祝缨也不会炼铜,不过大理寺当年有过一个私铸铜钱的案子,那案子还是苏匡去办的,苏匡办案还是可以的。祝缨看过卷宗也看过物证,粗糙地知道铜的成色、分类、工艺之类。
比起山下的手艺,喜金家自铸出来的铜器做工比较粗糙。喜金家稍好一点的地方在于,他铜比较多,有些工具用铜造,很少用竹石之类。
祝缨等人又在喜金家过了两天,眼看出来十天了,跟随的人便要请示祝缨回程。祝缨算了一下路程,道:“咱们再往里走,看看艺甘家。”
她请喜金带路,特别要走那道山谷。这山谷极长,远看不觉,一走进去便觉有些寒冷,两边的山像是随时会往中间砸过来一般,有种“危墙”的感觉了。梅校尉派来的健卒倒有点见识,他们执盾上前,护在祝缨两侧。
祝缨好奇地问:“这是做什么?”
亲卫道:“以防有碎石落下。”
祝缨点了点头。
走了半天才出了山谷。出了这道山谷,地势也只是稍稍开阔了一点,还要再走半天,才到一个比较平坦的小平原。群山环伺之中,人也主要沿着山边河溪居住。
喜金、路果与艺甘家的当家也算熟识,他们又送了信过去。艺甘家对朝廷的兴趣不像他们那么大,艺甘家的洞主笑道:“他们两个又要闹笑话了,什么时候有山外面的官员到这里来了?一定要为了要给他们的傻儿子来求娶我的女儿才故意说大话。男人不能自己求得心爱的女人,却要父亲出面,这算什么本事?他们还不如索宁家的小子。”
索宁家与他们家也是相近的,花帕族与索宁、阿苏两家是一个三家交界的状态。再往北一点,塔郎家、山雀岳父家与喜金家也是这个状态。
手下问见不见,艺甘洞主道:“请进来喝酒吧,喝完了让他们走!我的女儿不给懦夫。”
祝缨就搭着“骗子懦夫”的东风,一同进了艺甘家的寨子,随从们都捏了一把汗。
祝缨等人的穿戴首先就与各族不同,艺甘家虽在深山,也见过几个山外来的商人,祝缨这样的,没见过。往上追溯,他们上次见到山外的“体面人”还是上次大家一起被骗到山外挨火烧。那也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大部分的年轻人看着祝缨等人都觉得又好看又怪异。
艺甘洞主大笑着出来迎接,他不让女儿出面,自己走了出来寒暄,看到祝缨吃一惊:“你是山外的人!”
祝缨道:“对啊。”
艺甘洞主又说:“你、你怎么会说话?”
祝缨笑道:“我不是哑巴。”
艺甘洞主小心地问:“真的是山外的官?”
“对。”
喜金、路果都上来说:“难道我们会骗你?”苏鸣鸾与郎锟铻以及山雀岳父也都说:“他是。”
艺甘洞主站在原地,半晌才说:“请进。”
祝缨道:“打扰了。”
艺甘洞主本来就准备了酒食,现在默默地命人奉上。
艺甘洞主对于朝廷的官有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之感。本朝建国之初,大军摧枯拉朽一路南下,百夷宾服。又过二十年,朝廷富强,又用心经营,才有了他们愿意因为山外一个知府的号召下山齐聚的事儿。哪知是个陷阱,人家要他们的人头和地盘,还要掳掠他们的族人。
艺甘洞主家也吃了大亏了,他们又离南府更远一些,平素接触不多,眼下并不想冒险。
艺甘洞主道:“我在这里挺好的。”就这路,他跟山外有什么接触都不划算。
苏、郎等人也都觉得祝缨此来是有些草率的。
祝缨心里早有预案,道:“他们有意有心,才能有敕封的事。我与洞主之前也不认识,也没有恩怨,洞主也不愿意,当然不好要洞主像他们一样。我此来是为另一件事——我的城里也有花帕族的商人,我不能不管。如果他们与洞主的寨子、族人发生纠纷,又或者有死伤,这样的事情我就要管一管了。与其到时候再争执,不如趁现在我进山了定一定怎么办。”
艺甘洞主想了一下,道:“那样的事很少。”
“对。只要有,我就得管到。我与他们也都有约定了。”
苏鸣鸾道:“阿爸还活着的时候,就已经与义父约定了犯人怎么处罚。那时候我还没有做官。”
艺甘洞主道:“你真的认了山外的人做了义父。”
祝缨道:“大哥将儿女托付给我,我就要照顾到。”
艺甘洞主又打量了一下苏鸣鸾,苏鸣鸾的装饰也比别人更好,尤其是她的佩刀。艺甘洞主借着喝酒的动作思考了一下,道:“怎么定?”
这个约定祝缨与几家都订过了,已经非常的熟练了。
“我们不收留你的罪人,你也不收留我们的。”
艺甘洞主不用多想就说:“这个可以。你这个官,太热心。”
“我是为了我自己。还有,如果你愿意,不拿他们几家的人做人祭,我拿糖来与你换,算赎买祭品用的。”
艺甘洞主感兴趣地道:“怎么换?”
祝缨道:“一年,一百二十斤糖。”
“每年?”
“对。”
艺甘洞主道:“我不要糖,我要盐。”
祝缨道:“你答应了?”
艺甘洞主点点头:“我可与你们约定。”
祝缨道:“你要盐,咱们就得另谈了。”人更需要吃盐,她要杀价。
艺甘洞主正准备还价,外面又响起了嚣闹之声的。他们望向门外,有人从寨子外面一口气跑到洞主的房子门口,说:“洞主,索宁家来人了!”
苏鸣鸾的手按到了刀上,死死地盯着艺甘洞主。艺甘洞主背上冒出了一点冷汗。郎锟铻等人也警惕了起来,他们相互之间并不友好。
只有祝缨说:“又有新客了吗?”她身后那些健卒们恨不得将她装进麻袋扛出山去!
艺甘洞主道:“是啊。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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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者不善。
来的人是索宁家的一个年轻人,他比郎锟铻小几岁,一身的腱子肉,高大,浓眉大眼。是南人中少见的壮汉。
索宁家离艺甘家比阿苏家要近一些,艺甘洞主对苏鸣鸾是忌惮,对索宁家又多了一些敬畏。
他低声说:“是索宁家的洞主。”样子像是并不很情愿。
说话间,那人已如一道风一样的刮到了门前。祝缨心道:人没有被拦在寨子外面,你们是有些交情的。
索宁洞主耳上也挂着大大的银环,蓝衣镶边,脚上一双牛皮的鞋子,鞋尖翘起。他大步地走了进来,看到祝缨的时候明显一愣:“真有山外人过来?我还以为是乱说的呢!”
祝缨道:“那现在看到了?”
索宁洞主看了一眼苏鸣鸾,道:“来了又怎么样?你们为了哄人,什么事做不出?养肥了猪,到过年宰了吃肉。只有傻子才信你们。”
苏鸣鸾道:“你嫉妒我们罢了。”
“呸!嫉妒你们会变成烤猪吗?”
一语既出,苏鸣鸾也沉默了一下。
祝缨看着这个索宁家的年轻人,觉得他可爱极了!
她说:“你们还是记着当年那场大火,是也不是?”
年轻人冷笑一声:“你们以前可也干过先骗人,假意对人好再害人的事儿!谁能说你现在这不是假的?谁一开始不是装成好人?我们已受了一次骗,难道还要再受一次?”
因这年轻人一人,将所有人的心思又都搅动了起来。
祝缨不怒反喜,对艺甘洞主道:“附近哪里还有空地。”
艺甘洞主没听明白:“什么?”
祝缨道:“我要在这里建一座院子,我的院子。”
她工匠都带来了,就是要建个小小的寨子。各族之间的地图十分不准,谁都说不太明白各家的地盘具体的界线。祝缨就钻这个空子,打算给自己在几族交界之地选了一块地方。
这地方离艺甘家很近,依山傍水,当然,这儿哪里都依山,只要选个不会为塌方滑坡所苦的地方,有一条小路通连外界,有水源就行。从修路的到砌墙的再到打家具的,她什么匠人没有呢?
她命人圈出一块地来,当成营地。又命工匠斫竹为器,先搭一个简单的竹楼。
她对索宁洞主道:“今晚我就住这儿。我下个月还过来,你要觉得我骗你,只管来找我。”
顾同大惊:“老师?!!!”
祝缨道:“我还不能有个别业?”
苏鸣鸾叫了一声:“义父。”
索宁洞主也大感意外:“你……”
祝缨道:“我家里在秋收,我得回去看看。秋收完了我就回来,到时候请你喝酒。你请我喝酒也行。”
太冒险了,顾同想,却不能当面拆老师的台,一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索宁洞主冷笑道:“你们是要来抢占我们的地方吗?”
祝缨道:“你也可以下山,可以买房居住。哦,你还不是朝廷的百姓,那这样吧,只要你接受我们已定好的约定,你下山,我也保证你的安全。”她微笑着说,对仇文打了个手势。
仇文上前,将祝缨之前与各族的约定说了。索宁洞主皱眉,竟然发现自己在其中找不到什么不好的内容。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对艺甘洞主道:“我过两天再来找你喝酒。”说完,扬长而去。
艺甘洞主道:“年轻人。”
祝缨笑道:“是啊,年轻人。洞主,我的别业就拜托你给照看一下啦。洞主想在山下置业,我也欢迎的。下个月我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