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一干亲信早都惊恐不安。都心知肚明张庭自夏君黎回来一直是憋了一肚子火,两个人想必往后对付不到一块儿去,却也没人料得到,这头一次冲突竟便这么快、以这种方式发生。好几个毕竟是张庭之左右,虽知难为,却也极思救主之法,商议一晌,甚至向单刺刺那姊弟二人偷看好几眼,终究也无人敢上前去动,为今之计也只能尽速去搬救兵来——一面尽快知会殿前司其余副官,召回人手,一面向上去报——所谓“向上”,当然是找能压得住夏君黎的“上”了。
那里间张庭被夏君黎一把刀连着鞘架到下颌,尚不肯就伸手自卸盔甲,脚下跄退两步,内息却暗自运转,突然出掌,拍向夏君黎身前。
这一掌恐怕已接近了全力,劲息满溢,若有形之质倾吐而出,彼此间那么狭短的空气竟也好像得以漾动起来,甚而泛起了一股辛辣的气息,激得夏君黎护身之息都嗡嗡颤动,耳间竟一时噪声鼓涌。这张庭平日里不见如何拼命,可此际大约是实无退路,隐隐似含孤注一掷的意味,掌劲之大实所罕见,堪堪似要穿透了“若虚”布下的这层身周屏障,及于夏君黎的胸腹。
距离既近,夏君黎便干脆不闪避,左手翻转,一掌迎出。其实——即便他不出掌,“若虚”本意便是似有还无,及至威胁逼近,自然化“实”,待到张庭掌心愈发逼至极近,定如受飓风逆涌,最后几分的距离只怕再难前送一毫;可他此时也委实不知这张庭是否一直隐藏了什么尚不知晓的手段,故此不敢冒险托大。掌力相接,一时间帘帷舞摆,桌灯明灭——可这相接也只有一瞬。“潮涌”之力汹狂奔腾,如破碎冰河席卷,过境之处万物受其裹挟,罕有屹立如初者——张庭自然也不能例外。
算是张庭的运气,今时今日的明镜诀已是融领了“重逢”的明镜诀了,虽则这一掌心法仍出第五诀“潮涌”,但夏君黎真力之取用却与以往有些不同,只是将身中某一丝某一缕正好游过此间的内息信手揉合,随心而出,那气息不是着意蓄以为之,其强弱自然因敌意之强弱而变,不必因错估了对手而失之于或轻或重,所以落在张庭这一面时,大约倒反不至于要命。若于夏君黎自身而言,体内真气更因“重逢”之故互为流转接续,莫说只是张庭,即便这世上还有与他功力仿佛之强敌,须耗大量内息以战,他也不必受招式运劲间隙内力起伏断续之难,而诸般内力彼此首尾相衔,岂不正如那阴阳两极之圆般,周而复始,无穷无尽?
张庭出掌时已晓得败多胜少,这一交手——说是豁出去也罢,或是即便心知不敌,终也能亲身试验一回夏君黎之内力究竟可怖几何;又或是他有非如此不可的理由——要么是为了不被剥衣的颜面,要么是为了不被找到证据的挣扎。可——他还是后悔了。割于发肤的劲风已是最微不足道的末感,气息为对手轻易撕开之痛感才更钻心,那冷痛如利刃般剜透心胸,苦腥从腹中直入咽喉好似尖刀一路裂扯而上,鲜红瞬时已沾满唇齿——连神魂一时都在这样清晰的悬殊间摇曳了。挡住了他跌倒的是身后数尺的桌沿——那桌被撞得微微裂凹入去,却也未断,只是连同近旁的椅一道发出“嗞”一声移位尖响——方将他带着铠甲的重重身体承接下来。
“我……”他欲要说话,腥血首先自他口中满溢出来。他来不及抹去。“不是我。”他表情虽仍坚决狞恶,这言语其实已没有了多少坚决意味。“今日之事真与我无关,你——你去问过便知!”
灯烛明亮,外面的人隐约得见二人往来之影,又听闻方桌那绝不友善之异响,大概也都猜得到是怎么回事。“救兵”恐怕远没这么快能来,即便来了,能不能拦得住今日的夏君黎也都是未知之数,便有人终于大着胆子向前,“单姑娘,”这人道,“今日之事断乎与张大人无关,小人斗胆,可否——可否请姑娘向君黎大人求个情,否则这弄得张大人太过难看,我们——我们殿前司,在这大内实立足不得了,这对——对君黎大人只怕也并非好事哪。”
单刺刺回过头来看他。她一向心软,其实听见里间声响,便有些担心太过,可这人一来求情,她不知为何又觉得荒唐起来。是她遇了刺,故而夏君黎才要向张庭逼寻证据,可这人却竟叫她来说好话——难道不荒唐吗?
“求什么情?”单一衡抢上来将他隔开,“还嫌‘难看’,敢做出这等事竟还怕‘难看’,我姐要不是反应快,现在都不能在这,你问过我姐一句好坏没有,还敢来叫她求情?”
“不是,这……这本就与张大人没关系……”那人一时口拙,便只将目光绕过他,寻了单刺刺的脸色,“单姑娘……”
“你们大内两司之事,我不大懂。”刺刺只看了他一眼,便转开去了,“但君黎哥自然晓得分寸,他若决意这般做,自有他的缘故,不必我来指点。这位大人还是同我们一道在这里等答案吧。”
“就是,还有空想什么‘求情’,到时候真拿到他证据——你们一个个的都脱不了干系,还是先想想自己吧!”单一衡补上一句。
那一干人已知不成,面面相觑。如今唯一的指望,便是邓虞侯快些接报回来,多点人进去先稳住夏君黎,拖延到上面能压得住场面的派人过来,将这事体面解决。
起居室之中的张庭好像依旧没有承认此事的打算——而夏君黎也没有放过他的打算。“证据就在我眼前,我不必再问别人。”他上前,只将森然目光注视在张庭身上。
张庭一口气提得过了,胸中那一股飕然凉意如绞索将他脏腑尽数紧缚,稍一运息便如要割裂般剧痛难当。他咳嗽中“呸”的一声将口中浊血吐在地上。“今日但叫你杀了我——我张某人可杀不可辱,”他呼吸过急,不得不在此时停顿了一会儿,喘息定了才续道,“你若不怕在圣上和殿前司这两万军士面前交待不过去——便尽可再动手取我性命。但什么刺客——张某绝不认;你要搜验我身——也是万万休想!”
夏君黎冷眼看他,“你若想活,我现在搜验你身;你若想死,无非是我叫上仵作一道搜验你身——这若是你想要的‘可杀不可辱’,我成全你。”
他手上轻轻一抖,刀鞘离刃,刀锋于烛火中雪亮。这把在单一衡手里并无什么起眼的刀,此际在他手里却百倍的寒意逼人。张庭不及细想就着桌面向后翻去躲避,那面上几样本来就摇摇欲坠的壶盏越发乒乒乓乓往地上落了个粉碎。此时他才想起,自己身上是穿了甲的,其实不必太怕刀。可——夏君黎那句话比起刀刃之寒又何止更寒了十倍——他或许竟不是在恐吓威胁,只因张庭隐约觉得,这竟或是今日的夏君黎真能做得出来的事,搬出“圣上”或是“殿前司两万军士”丝毫无法移动他一分心念,无论自己从或是不从,结果大约都没有什么不同。
什么“可杀不可辱”——什么“尊严”——在毫无悬念的高下里,一向都只能摇摇欲碎。张庭深知,此时若强与之抗,不过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徒劳而已。眼下唯有一途可以令自己免于受辱——便是当下就承认自己即是那刺客,那么夏君黎自然也没有必要再从他身上搜找什么证据;可这一“承认”——恐怕又是另一项杀身之祸:于内廷之中胆敢乔装行刺,哪怕目标不是显贵,也是必死之罪,这条路又如何走得?两害相权取其轻,杀身与受辱,究竟何者为“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