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妈怒了?”
“没有,我妈妈很镇静。我妈妈说这件事呢,是你家儿子说我家儿子不是他爸爸亲生开始的,这是事实。但是呢,要是我家儿子跟你家儿子比花钱,那就是拿你老公跟我儿子的继父比,谁输谁赢,各安天命。但我家儿子是打架赢的你家儿子,这就说明我儿子基因好,身体好,基因身体可都是他亲爸爸给他的哟!你儿子那么弱,凭什么嘲笑我儿子?哦对了,你老公是不是身体不好?要么怎么生出的儿子那么弱?不是空手道黑带么?我儿子练了三年就打赢他了,这不可能吧?你不带你家儿子去医院查查?”楚子航苦笑,“她就扔下医药费带我回家了,我妈妈那个人,说刻薄话也很厉害的。”
“你娘好上等!”路明非竖起大拇指。
可他忽然又不笑了:“师兄你知道么?我也跟人打过架,原因跟你差不多。我初中同学说我爸爸妈妈应该是在国外离婚了,谁都不要我,就把我扔在叔叔婶婶家。后来学校让我找家长,我就跟婶婶说了……”他舔了舔嘴唇,“婶婶把我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拉着我去跟人家道歉,让我帮人家做值日,这样可以少给点医药费……回到家之后,我听见夜里她和叔叔商量,说是不是我爹娘真的在国外离婚了没告诉他们,以后还有没有人给我付生活费……”
楚子航愣住了。
“后来整个星期我都在帮那个家伙做值日,晚上回到叔叔家要给家里每个人盛好饭再吃饭,要洗碗,听婶婶说‘这个月你的生活费可要用完啦,我把你的生活费单存了一个折子可没有乱用’的话,我表弟跟我说要是我的生活费下个月不寄来我可能就得搬出去了,这样他就能自己一个人一间屋了……”路明非又笑了,笑得很难过,“所以师兄,你牛逼是因为有人给你兜着啊,你有靠谱后爹,还有漂亮老娘,他们其实都是……爱你的啊,你不管做了什么坏事都有地方去的……可我没有,你要我怎么勇敢呢?”
路明非大口大口吃着煎蛋,唯有这样他才能让自己不流露出任何表情:“你知道国内现在把人分成高富帅和屌丝么?高富帅就是那种漂亮女孩子争着去倒贴,倒贴不成或者被甩了之后,她们就会去找那种很喜欢她们但是她们看不上的男孩子哭诉,那种男孩就是屌丝。”他满嘴都是没有凝固的蛋黄,声音含混,“她们不小心怀了高富帅的孩子,屌丝就会难过地带着她们去医院,安慰她们,等到她们恢复了她们又去找别的高富帅啦,屌丝们在QQ上给她们留言她们再也不回……”
他抹了抹嘴:“师兄,其实你真心是个高富帅,而我是个屌丝,我很讨厌把人这么分类……因为他们把我分得很准。”
“别跟屌丝谈勇气和希望。”他趴在长桌上,闭上了眼睛。
他散发着浓重的酒味,旁边凌乱地码着一堆啤酒瓶子,在楚子航来到之前,他其实已经昏昏欲睡。
人小时候总是鄙夷“酒肉朋友”这四个字,长大后才发现,在你最难过的时候,只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能让你稍微舒服些。某种意义上说酒肉才是你永恒的好朋友,因为它们从不弃你而去,所以世界上伤心的胖子越来越多。
楚子航走出餐厅,白裙的少女们提着酒瓶跳着轻快的狐步从面前经过,应该是学生会的舞会刚散,薄薄的雾气弥漫,布谷鸟的啼叫在这个寂静的夜里那么孤单。
他走的时候路明非在餐桌上睡着了,没有悲伤的表情也没有眼泪,嘴边留着食物的残渣,看起来非常饱足的样子。他给餐厅服务生一百美元让他们不要吵醒路明非。
今晚他本不该跑来多事,他原本就不善于做思想工作,结果被嘲笑了。
其实每个人都有失去希望的时候,不光是屌丝,也包括高富帅。他伸手在口袋里摸索那枚钥匙。
“是,我是耶梦加得,龙王耶梦加得!”
“好像我吃了你的女孩似的……去那里找夏弥吧,我把她的一切都留在那里了。”
那个至死都倔强的声音又回荡在耳边。她否认自己是夏弥,如此便连同一切隐约的感情都否定了,甚至不给楚子航丝毫去验证的机会,做得真漂亮,做得真绝。
楚子航可以用剑一万次地打击任何敌人的腿,却无法改变那个结局,如同《上海堡垒》那个故事一样,世界上有些悲剧没有解,是个死结。
面对死结你无能为力,谈何希望?
他希望路明非牛逼起来去打爆车铀,这样他就可以跟他一起去,略微弥补自己那时候没有做到的事。
就像总有快毕业的师兄对新入学的学弟说,别傻逼了,绩点根本不重要,学个吉他,组个乐队,骑着机车跟你喜欢的师妹去旅行,你就该这么生活。师弟觉得师兄屌爆了,激动地问师兄你当时跟师姐去哪里旅行了?师兄却黯然地说,哪里都没去,那时候我们没有钱,攒绩点想拿奖学金。
最孤单的人分两种,一种恨不得全世界都跟他一样倒霉,一种则希望别人能幸福,因为看到幸福的人,他也略略觉得温暖。楚子航是后一种人。
一只手把路明非按在餐桌上的手挪开了,露出了下面压着的IPhone手机。
屏幕上显示一个古铜色的轮盘,指针指在12的位置上,血槽剩余两格,底部是个骷髅的标记。
入睡之前路明非就在看这个轮盘,数着自己剩下的生命,那种感觉一定很有趣。
“哥哥,其实你真是圣斗士的死忠粉,直接跳过了燃烧希望的阶段,开始燃烧生命啦。”路鸣泽低头看着沉睡的路明非,“你还真有热血动漫的魂啊!”
“可你非不承认,你大声嚷嚷着自己是屌丝,却手持火把把自己点燃……”他抚摸着路明非的头发。
空荡荡的餐厅里只有他们两人,站在气势恢弘的天顶画下,画的是《诸神的黄昏》,末日的巨龙尼德霍格从世界树的根部浮起,双翼挂满死者的骷髅,夕阳就要沉落在地平线下,诸神之王奥丁骑着八足的骏马奔起来,对着黑龙投出永恒胜利的长矛。
“有一天你被烧死了,他们会在你的墓碑上刻什么?”路明泽微笑,“么?”
路明非没有回答,他哼了哼,舔了舔嘴唇上的蛋汁。
“真跟猪一样。”路明泽苦笑。
他坐在路明非身边,不知何时手中端着一只盛着红酒的高脚杯,小口小口地抿着,品味那血一样深红的液体。正如他曾经跟路明非说过的,他品酒,便如同君王品尝权力。但他的手却始终放在路明非的肩膀上,坐得很近,像是照顾昏睡的病人似的,担心他在梦中惊醒无所依靠。
教堂的钟敲响了,钟声回荡在寂静的夜里。
“听,婚礼的钟声,哥哥,婚车就要来咯,要接走你在意的人啦。”路明泽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她穿着白色的婚纱,婚鞋上缀着蕾丝花边,抱着橘子花和白玫瑰……伴娘们拉着她的头纱和裙裾,新郎口袋里揣着钻石戒指,花童们跪在她的裙纱上唱圣歌……快起来!快起来哥哥!去祝福她新婚快乐!告诉你一个秘密哦,新娘的长裙里,白色丝袜的外面会有一个蕾丝腿圈,新郎会当场把它褪下来抛给希望得到幸福的人!去抢吧!这可是她的贴身衣物哦很难得的你要不要终生保存用来纪念你这就要废柴一样燃烧干净的人生呢?”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仿佛巫师在黑暗的极深处发出的诅咒和嘲讽,每说一个字,他脸上的狰狞和怒火便更盛一分,最后他清秀的小脸被狂风暴雨般的愤怒占据,他的瞳孔赤金般闪亮。
路明非好像在梦中感觉到了什么,微微战栗,仿佛正经历疼痛那样眼角抽动。
“没有人能逃过悲伤,哥哥,”路明泽轻声说,“悲伤才是真正的魔鬼啊,越强大的,藏得越深。”
“不过别怕!别怕!有我呐!”他大力搂着路明非的肩膀,“任何人,想从你身边夺走任何东西,都是我们的敌人。恺撒·加图索是么?我们一起……杀了他!”
他的瞳孔中,金色的烈光在极深的黑色中旋转,仿佛太古的巨龙旋舞于乌云深处,即将降下惩罚的巨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