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里摆放着九只青铜火盆,每只都十分巨大,有高高的青铜脚架作为支撑。火盆里柴火熊熊,给空阔石殿增添了温暖,也掩去了石壁、石梁上因历史沉淀而留下的晦暗。据说这种在议事厅使用大火盆的习惯沿袭自漫长而凄寒的南迁途中,安甸几大王族,如今仅逐埒家仍保持这一习惯。
埠庐使团是按照约定时间到的,一刻不多,一刻不少。而此时逐埒国君也刚刚步入大殿,在硬邦邦的乌木王座上落座。火光映照下,国王清瘦的脸庞微微发红。
五十八岁的褚?国王一头灰发,身穿苍青色织锦长袍,锦袍面料光滑柔软,混纺了银色家族图案。除了锦袍上的暗纹,红色披风上也绣有家族标志——黑色多翼鸟。用以系着披风的纯金圆环上别着一支上面镶了红宝石的金质别针,那别针采用宝剑造型,斜着别在圆环上,彰显了剑与盾的深刻含意。因为没留胡须,老国王的脸显得很长,更加突出了逐埒家人特有的坚毅方下巴。只是那下巴上如今已爬满皱纹,如同老去的树皮,再没有了曾经的凛然傲气。
随着年纪变老,国王身上的旧伤也耍起了花样,开始变着法子折磨他。他三年前就不能骑马了。伤病缠身的国王于是将国事逐渐交给太子处理,自己已甚少在朝堂露面。
除非是遇到像今天这种特殊情况。
大厅中央,埠庐家使臣面朝王座垂手而立。褚?的三个儿子和两位近臣分别侧立两边,几道目光不时在自己的国王和两位埠庐家成员间来回转换。
汲瓮是安甸人尽皆知的纨绔子弟,性格随和,交游广阔,在各国皆有不少朋友。但他既无官职,亦无实权,不过是名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汲瓮的胞妹乵孜嫁给了橐枭,而他跟这个妹妹自幼亲近,就连两国兵戎相见那几年,两家也未断往来。这次来惕恩,他自然也是先去了橐枭府上拜访。
站在汲瓮旁边的是他十九岁的儿子何罗。这孩子继承了其父外貌,身体修长,眉目俊朗,亦是翩翩美男。但即便看上去容貌如此相似,两人身上也体现出了极大不同。汲瓮态度散漫,嘴角似笑非笑,就算以使者身份立于异国大殿之上,也是一脸满不在乎。而何罗跟他父亲正好相反,从进得殿来到现在,眼神里始终没有起过一丝波澜,尽显与其年龄不符的沉着与老练。
父子俩一个神态轻佻,一个老成持重,不知道的,怕是还要将其当做兄弟相看。
作为安甸最富有,最具权势的家族子弟,何罗跟父亲一样,在衣着上并不刻意低调。他头上所戴发冠乃黄金打造,工艺精美,熠熠生辉,奶白色锦袍上也用丝线绣满大小各异,象征家族渊源的人鱼,连腰间所系皮带也以锦缎缝制了外套,又在上面镶满薄薄的玉片,使其增辉。在这条精雕细琢的皮带上面,另外还挂了不下五条由金线编织的细绳,每条细金绳上又都挂满宝贝:翡翠玛瑙,蝗石海珠,以及一只绣工精细的香囊。父子俩还穿着同款皮靴。不同的是,何罗那双皮靴上另外挂了两串镀金空心钢珠,走动时摇曳生辉,并能发出清脆响声,一看便知乃出自迷岸的精巧工艺。
听说汲瓮这次并非埠庐家首席使节,褚?感到有些吃惊。“这么说,你儿子才是正使?”他将那孩子上下打量一通之后,再次把头转向汲瓮。
“正是。”汲瓮颔首回答。
“难怪前两天在廷会上,不管别家怎么讲,健谈如你却一言不发。”
“埠庐主使临行有言,来了之后,先看看再说。”
“好个埠庐主使,好个看看再说。”褚?目光再次落在何罗身上,眼中闪现出异样的热情,“那么看好了吗?现在是否可以告诉我,羡父此次让你们来,到底有什么话要私下说。”
“小使今日面见陛下,是受埠庐太子赤儒所遣。”一直沉默的何罗终于开口道。
“赤儒?”
“是。噢,祖父近年身体一直不好,所以将内外诸事都交给大伯打理了。”
“是这样,”褚?嘴里咕哝一句。没想到那位“故友”竟也步了自己后尘,开始交权。想到这里,褚?心里不由有些感慨。“那就请少使说说吧,赤儒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他说。
“晚辈心里有个疑问,在转达那件事之前,不知可否先向陛下请教。”
“好啊,你问吧。”
“近来西方战况扑朔迷离,战局发展难以预期,各种传闻真假难辨,安甸上下谣言四起。何罗作为埠庐使臣,即为此事而来。就不知陛下心里对此战前景作何看法?”
“我对阙西战事没什么特别看法,也不在乎外面风言风语。那边到底什么情况,我相信十三堡的人自己最清楚。前日在廷会上,他们不是已将最新战报向大家通传了嘛。”
“是,那天我也认真听了,阙西使者口才很好。”何罗脸上露出清浅笑意,“不过,我认为那不像是战况通传,而更像一篇慷慨激昂的檄文,就像百年前‘号召者’那篇鼓舞人心的西征宣言。”
“号召者”即当今乌阁之君雍尹曾祖父,亦是当年发动西征,鼓动三大家族从泊洛人手中夺下阙西千里领土之人。作为当年那场盛举参与方之一的后代国君,褚?对那篇影响深远的演讲自然不会陌生。“好一个‘西征宣言’,”他晒然一笑,已是心领神会。这孩子故意拿当年“号召者”的动员檄文与前日廷会上阙西使者所发通传相比,其实是替自己的“不明事理”找个理由,给自己台阶下。
“你说得对,那确是一篇煽情的演讲,可不管人家说什么,我总得听。”
“我是否可以理解为,逐埒家对阙西此战的真实背景并不知情?”
“莫非埠庐家已掌握什么内情,知道此次阙西战事背后暗藏玄机?”
“晚辈正是为此而来。”何罗鞠了个躬,“这场战事极有可能是一场阴谋。”
“阴谋?”褚?心里一惊,他从未听过这种说法,“据我所知,这次不单长胡子已承诺出兵,就连雍尹也说要派他的卫队驰援十三堡,这说明阙西战事危急,能有什么阴谋?”
“没错,安甸上下一心,众志成城,三大王国在雍尹主持斡旋之下,看似又团结了起来。”
“你是说……”
“我就实话实说吧,这并不符合乌阁的利益。”何罗抬头瞄了王座上的褚?一眼,接着道,“想必逐埒家也收到了厘正院通过出兵决议的文告,但桀攸大人虽然签发了这份文告,却又派人暗中调查阙西战局急转直下的原因。桀攸大人行事公允,不偏不倚,陛下总该不会怀疑。而我赤儒伯父亦对此事存疑,所以也派了人去阙西了解情况。根据目前所掌握线索,阙西战败,恐另有隐情。”
“另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