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
扈仁将信将疑地探进身子,适应了一会儿屋内的光线,见刚才那个高大的“大头鬼”已经不见了,换成了坐在门背后墙角下的人,看上去确如杨二小姐所言,像是肩膀上扣了一口缸。遂又恢复了习惯性的那股神气劲儿,惺惺作态地造出一股威严劲儿,走进屋内隔着大老远仔细观察一番,确认无误后,这才小心翼翼地凑近侯富车跟前。可随之而来的一股刺鼻的酸臭味儿,呛得他急忙掏出手绢捂住鼻子,不知是怕自己的窘态在杨二小姐跟前丢脸,还是担心自己的表演被人看破。他不自禁地扭头看向杨二小姐,见对方正以疑惑的眼光看着自己,那表情视乎在问:你到底行不行啊?遂强作镇定地走到门后,揪了揪侯富車的黄衣服,一居高临下的语气道:“逃荒?我看像是逃兵吧?”
朱能将扶下马凳后,又将潲水缸稳稳当当地靠在墙上,自己则蹲在侯富車身后的黑暗处,不注意很难发现这里还藏了一个人。这会儿扈仁忽然说出“逃兵”二字,却歪打正着地刺中了他的敏感神经。自从他脱离军队之后,最忌讳的一个词就是“逃兵”。一听见这词,就像过敏似地超级敏感,突然起身,大喊一声“啊——!”,吓得扈仁惊慌失措扭头就跑,却迎面撞向站在身后的杨二小姐。他那逃跑的速度太快,放在一般人,准被他撞飞出去。可碰上功力深厚的杨二小姐,他算是倒霉倒进煤堆了!在扈仁就要撞上杨二小姐的刹那间,只见杨二小姐右脚扎稳重心,膝盖以上的身体,如同风中摇摆的杨柳一般,轻盈柔顺地避开扈仁猛冲过来身体,扈仁的脚踝部位绊住杨儿小姐的右脚,迅疾失去重心向前扑去。眼看着就要摔个结结实实的狗啃泥,杨二小姐一个箭步跃上前,快速将右腿插到扈仁前方,形成一个桩实的弓步,横在扈仁的肚子下方,双手又如同鹰爪般地抓住他的衣领和腰带。此时的扈仁,就像腌菜缸里掏出来的萝卜缨子,被老娘儿们随意搭在竹篙上一般,稳稳地搭在杨二小姐的大腿上。
杨二小姐施展敏捷的身手,轻易化解了扈仁遭遇的一场难堪,可他却没有任何感恩之意,反而对黑暗角落里的人横生报复心态。他欲将门关上,让门背后的人暴露出来,看清楚点。可关上门屋里就更暗了,他又将门打开,结果又把人挡在门后,他憋得满脸通红,盯着暗处的朱能,强压着火气道:“你是什么人?”
可恶的朱能,楞呼呼地嚷道:“你说谁是逃兵呀?!这是富……”
杨二小姐见朱能又要犯“寸”,急忙朝朱能摆手,抢过话说:“唉……这是富九爷救回来的灾民,管他什么人呢!等富九爷回来处理吧!”
扈仁虽是有惊无险地避过窘态发生,可脸上总有点挂不住,缓了半天劲,接过小杏儿递过的茶水,压了压惊,稳定了一下情绪后,又犯起了职业毛病,大摇大摆地满堂屋转悠,一个个房间察看。走到有火炕的主卧室门口,探进头去仔细察看一番,看出这就是杨儿小姐的卧室了,扭头以审讯的口气道:“侯先生真的不在家吗?”
杨二小姐很不习惯他这种做派,便轻蔑的说道:“怎么?扈先生是信不过我吗?”
“哪里、哪里,我第一次来这儿,只是想瞻仰瞻仰这宅子。看来这屋里还住了不少人吧?”扈仁看看在厨房里忙活的小杏儿,又以居高临下的口吻对杨二小姐道:“杨二小姐,侯先生没跟我说过,你跟他住一块儿。所以见到你在这儿,我多少有些意外。不知你有没有时间?我能请你喝杯咖啡吗?”他对杨二小姐的称呼,将“您”换成了“你”,已明显表露出不屑,或是为刚才的窘相找回点尊严。
“当然可以,我也正想出去走走呢。你等等……”杨二小姐抛给扈仁一个飞眼,一朵云似地飘进卧室。扈仁被关在卧室门外,心里骤然升起一阵酸楚,胸口又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地。臆想着;这一帮少男靓女们,混居一宅,除非柳下惠再生,哪有不食人间烟火之人!而眼前这位貌美如仙的女子,竟然与这帮小混混一并厮混,看来也并非出自富贵人家。只是可惜了这鬼斧神工造就的美人坯子,竟误投荷池,让人想着都戳心。就刚才那一抹飞眼,只要是个男人,怕是都很难逃脱丢魂糜智的‘厄运’。
“走吧。”卧室门开的同时,传来银铃般清脆悦耳的声音。出现在门口的杨二小姐,换了一身西式女便装;乳白色花边高领衬衫,映衬着线条明朗的五官轮廓,愈发俊俏可人。搭配一件浅灰色低开领外套,衬托得原本白净的脸蛋,更加润白洁爽。不盈一握的腰间,束一条湛蓝色软烟罗丝带,系了个舒展的蝴蝶结,更显得腰肢婀娜。配上淡灰色凡尼丁面料西裤,衬托出匀称修长的秀腿。一双翠绿色高跟皮鞋,被裤腿遮掩的只露出一寸鞋尖,凸显高挑挺秀。
卧室的地面原本比堂屋就高出一个门槛,扈仁仰头望着妖艳勾魂的杨二小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先前对她家庭背景的严重误判,差点让他铸成大错。甚至陡然发觉,在她面前,自己简直太渺小了,渺小到几乎可以忽略的程度。
胡同虽然不太长,可与杨二小姐并肩而行的扈仁,却有一种“路漫漫其修远兮”的感觉。杨二小姐安静悠闲地漫步着,一言不发,俩人挨得很近很近,甚至臂膀偶尔还发生摩擦。一阵阵过堂风,裹挟着杨二小姐芬芳的体香,有节奏地扑面而来,侵蚀了扈仁全身的神经。一种很陌生的拘谨,让扈仁的心跳出现一阵阵加速。
当年修女院马厩的一场大火,夺走了扈仁爸爸的性命,巡捕房将其定性为“意外事故”。然而,爸爸离世,他那连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是第几房太太的妈妈,又匆匆再婚远嫁。扈仁顿时成了孤儿。幸得爸爸的一个生意伙伴,愿资助他完成学业,并提供他赴日留学的费用。唯一的条件就是要他倒插门儿,做上门女婿。这对同为生意人后代,拥有四分之一法国血统的扈仁来说,无疑是件天上掉馅饼的美事。因为他对巡捕房给出的结论,一直耿耿于怀,立誓发奋苦读,考上日本警察学院,有朝一日能进入法租界巡捕房,将爸爸的死因查个水落石出。经过不懈的努力,削尖脑袋,终于爬上了令无数同僚垂涎的副探长职务。这时才发现,自己竟成了众矢之的。由于没有纯正的法国血统,处处受排挤,就连巡捕房里普通的法籍警员,都不把这个只有四分之一法国血统的长官当一盘菜。他遂暗暗为自己定下目标,一定要破获几个大案,用实力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法国人,低下他们高傲的脑袋!为此他便利用自己那大半拉华人血统,巧妙地与侯富車交上朋友,并在侯的帮助下,业绩昭著,顺利地晋级为正探长。兴许是春风得意马蹄疾。或者是荣誉超出他应该得到的,便忘乎所以了?总之,越来越感觉自己的婚姻憋屈,扈太太姿色平平倒还是小事,其娇生惯养,性格骄蛮,着实令扈仁悔不当初。特别是看到杨二小姐对侯富車那么依顺后,一股莫名的酸楚搅得他是日不思食夜不成寐。有意无意地拿自己的妻子与杨二小姐相比,得出评价就是;把月亮放在太阳跟前。便庸人自扰地陷入情感寂寥、精神空虚的彷徨纠葛中。今天终于按捺不住煎熬,憋足借口,鼓足勇气来到侯宅。没曾想,竟顺利地约出杨二小姐。他一定要把握机会,给她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可内心的嫉妒使他憋出的第一句话却是:“杨二小姐,您怎么能跟他们住在一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