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花了三个铜子,犒劳了一下自己。
到了讲堂,他就座之后,摊开一张素笺,也在不断的写着“燈”这个字,写了千百遍。哪怕到了上课后,即使不写了,也一副有点心不在焉的模样。当然,之所以如此,亦有昨晚没睡好的缘故。
浑浑噩噩的……。
“徐从,你怎么回事?王先生和我讲了,你一整节课都在打瞌睡。”耳畔传来熟悉的温和嗓音,课间休息的徐二愣子一下子精神了,他抬头看向先生,神色略带紧张,挪动着屁股,坐立难安。
王先生是国文科的先生,取代了先生的任职。
先生是留学归国,不可能一直任教附属小学堂。当初小、高小的先生,是大材小用。
“我……”
徐二愣子舌头打结,半响说不出话来。他是违了先生的教诲,给郑胥吏送了礼,钻营着门路。以前,他想让先生关注于他,可如今他只想让先生忽视他。先生门下,不会有他这么不成器的学生。
“你下早课来找我一趟。你……有一段日子没来了。”
刘昌达摇了摇头,叹息一声、他伸手,摸了摸徐二愣子新生的发茬。剪辫后,如今的学生,基本和他的发型很是接近了。
这是足以令他感到高兴的一点。
他没养过孩子,却也知道。一旦屋子里多了别人,关系就会倏地冷漠许多。上次的细君如是,这次的于青亦是。这也怪不得徐二愣子,若是他,估计也是渐少了来往。
寓所内,只有一个学生坐的椅子。总不能两人来了,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多不合适。多的椅子,外室也摆不下了,显得太拥挤。
早课匆忙而过。
徐二愣子抱着书册,神色隐隐有点不安。他在东隅走廊走着,见四周无人,看向随着他走的灰白狐狸,“胡老爷,怎么办,先生要是问起我的事,我是不是该撒一个谎。刚送了礼,折了本钱、没了颜面……”
这前程是他去找郑胥吏要的,可若反悔,今后就算是和郑胥吏结了仇。毕竟他身上已经落下了郑胥吏的恩情,未来要还的。
和给老爷、少爷还债一样。
几角钱的礼能买什么前程?哪里都不会有这好事。要是真的舍了几角钱能买到一个好差事,县衙外的人早就争破了头。别说几角,就是几个银元,都不是什么大钱……。
他不能退,退了就要破财毁家。
灰白狐狸犹豫了一下,准备点头。骗吧,事到如今,只能骗一骗先生了。它对先生纵然敬佩,可却没徐二愣子那般深厚的感情。
“算了。我还是说实话吧。”就在一人一狐都犹豫不决的时候,徐二愣子走到了老夫子的寓所门口,他叹了口气,下定了决心,“我不是小少爷,我得有自己的路走,先生应该会同意吧……”
他不确定。如果爹在身边,爹肯定会让他骗一骗先生。
然而他觉得先生会漠视这一切,正如他顺从包办婚姻,娶了师娘一样。先生骨子里是个软弱的人,他早就看了出来。还有印花税,别的先生或许不知道这事,但在时务斋任教的先生又岂会不了解。
先生漠视了县衙对学生们的盘剥!
止步,敲门。
早有准备的刘昌达打开了门,让徐二愣子就坐,然后他一边翻看新报,一边抽着烟,待徐二愣子坐好了,他问道:“可是家庭出了什么碍难,你不要急,我手头上还有点闲钱,你可先借用去了,缓解急用。”
和少爷以前一般好。只不过他谋求的是少爷的地位。如徐三儿谋求老爷的地位一样。手头上的闲余救济改变不了他的困境。
徐二愣子认知清楚了。
“先生,我……”他坦言,说了实话。
刘昌达静默了一会。他端详着这个少年的样貌,唔……,和他最初看到的那个贫寒少年发生了很大的改变,长衫、布鞋,皮肤有点白皙了,不像以前那么粗粝。也是,在县衙喝惯了茶水、吃惯了点心,又怎么可能不改变。
寂静,死一般的氛围。
“先生,你知道吗?”少年本该低着的脑袋抬起来了,正对着刘昌达,他说的话,字字带血,“我剪了辫,回到了徐家堡子之后,当天,就被他们抓走,扔到了囚牢里面,关了整整九天九夜。本来我是不用受这么大罪的,是少爷,少爷未加任何掩饰的……就回了村,少爷也剪了辫,老爷不肯让少爷被抓,所以让我替了少爷的罪,我每天听着外面的人在讨论什么时候我该死,会被斩了头,斩下的头颅挂在菜市场里去……”
“我额上的疮痂,是被郑保长从我的背部一脚踩了过去,让我跪下,头磕在了地上,磕出了血。我没说,一直没说,我忍着这件事。”
刘昌达手里的老刀牌香烟缓缓燃灭。
“郑叔给了我这么一个机会,我得爬,爹也要我往上爬。我怕跌了,又被他们按死了。”
少年摇头,略带自讽道。
“我……”刘昌达喉咙堵塞,难以开口了。
他有优渥的家室,所以高高俯视着少年的一切,觉得少年是错的。可细思之下,他回到洛城,岂不又是另一个“少爷”。
错了?眼前的少年真的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