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众生见闻录
门口的莲花灯亮起来了,事务所迎来了第一百四十八号客人。
一位戴着木质圆框眼镜的学者模样的老人走了进来。他穿着白色大褂,头顶上秃了一块,卷曲的白发像云一样绕着脑袋。两只手上布满褶皱,左脸脸颊上有一块很大的老人斑。他的眼袋很大,里面像是藏了一包墨水,透着他的毛孔要往外溢出来。
“来得有点晚,打扰了。”
“不打扰,请坐吧。”
老者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右手上拿着一个黑色马克杯。他喝了一口马克杯里的液体,我竟然闻到了一股久违的咖啡的味道。
“请问我该如何称呼你?”
“姓张,叫我老张好了。”
“老张,你今日找我来是为了何事呢?”
“没啥要紧事儿,随便聊聊吧。”
“行,说说您的生前事吧。”
“生前,我是做医生的,看得出来吧?”老张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脑瓜顶,“说学医费脑子是真的,我三十岁出头就是这个发型,去世的时候七十六,还是这个发型哈哈。”
“您是怎么离开人世的呢?”
“其实大部分做医生的,自己身体都不好。我是胸外科大夫,每床手术平均都要五六个小时,站久了,小腿就得了静脉曲张,膝盖也不怎么好。又是高压作业,年轻点的时候最多一段时间,每天能干两到三床手术。想想真是和疯了一样,真就是想着,能救一个是一个。
就这么干了七八年,自己把自己给累跨了。
因为不规律吃饭,胃坏了。慢性胃炎,一滴酒都喝不得,到去世前更是,吃啥吐啥,难受得很。
眼睛也不行,查也不查不出个症状,就是盯着一样东西时间过长,我就发晕,脚底下站不稳。
说到这个,这可和我去世有关系嘞。”
“您说说。”
“这事儿要说也真是好玩儿,我站在画廊里,正在看一幅徐悲鸿早年期间的画作,画作是两只虾子在水中游玩。画风虽不成熟,但也是早露大家端倪。我盯着那画看了好久,猛的回过神来,发现脑袋突然就晕了。
那画廊在一个小弄堂的二楼,弄堂楼梯木质的,又老又旧,走起来要侧身,还会叽叽嘎嘎乱叫。我从楼梯侧身往下走,脑袋实在是太晕了,谁知脚下一打绊儿,叽里咕噜就往下滚。
这一滚啊,胯就给摔坏了。
得得,干了一辈子医生,我可是知道,这胯要是给摔坏了,那是没得救的。
这一摔,可好,直接把我从专家主任摔成了在家退休人员。医院的研讨会是都不能参加了,我就躺在床上养伤。
我跟您说啊,这人就得工作,尤其是老人,就不能躺着。
我那一躺,胯骨头没养好,心气儿给养没了。
我那时就心想啊,七十八了,没有年轻时那个恢复的精神劲儿了。从此走路估计都要成困难了,我会不会成为那种医院里经常看到被推在轮椅上的老头儿啊。想想真可怕,我平时还经常健身,就是为了保持腿脚便利,这下可好,玩完儿咯。”
“后来呢?”
“跟您说啊,我这病,真的十有八九是自己把自己给吓死了。我的儿女都住的远,也不想麻烦他们,自己积蓄也充足,就请人来照顾我自己。
当时老伴儿也走了有十多年了,有时候想到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就真是感觉凄凉。护工每天下午六点之后就走了,如果我半夜死了都没人知道。
我真是害怕,害怕的要命。在手术台上见证过那么多生生死死,我自己还是怕死。
后来都有点儿神经质了吧。”
“您是说,您开始有点儿神经质了?”
“是啊!为了家里二十四小时都有人,我请了三个护工,轮流转照顾我。没有我的允许,都别离开我半步。可是我又长时间一个人住习惯了,有个人在旁边看着,我又觉得心烦。
后来脾气也不好了,常常对着护工乱吼乱叫。真是老没出息的,把自己的火气全都发到那些可怜的年轻孩子身上。
有几个孩子一开始还能忍我,后来也跑了,开再高的工资都不要,全跑了。我心里那个凉哦,觉得自己变成个遭人讨厌的坏老头儿了。
一年都过去了,胯还是没好,出入要坐轮椅了。我是真想着,要不哪天自己假装从楼梯上摔下去,就这么死了得了,但是又觉得好痛,万一死不掉岂不是白遭罪?
最后只有一个护工愿意接手我,一个踏踏实实,皮肤晒得快和沥青一样黑的小伙子。
小伙子一口ah口音,我以前有个发小也是ah的,听起来甚是亲切。
不知道这小子是蠢还是迟钝,我怎么冲他发脾气,他都当没事儿似的。照样为我料理日常生活,擦屎擦尿,做饭铺被子。我给的钱当然不小气,要求小伙子24小时随叫随到,小伙子也从来没和我抱怨过什么。
又过去了一年,那小伙子受了我一年的脾气,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儿,但笑起来还是那个傻样儿。我看着他瘦下去,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儿吧,在新年给他包了个十万的红包,让他带回家过个好年去。
小伙子看着红包,嘴角都快咧天上去了。他第一次和我说起他家里的情况,说他有个要上大学的弟弟和身患二级糖尿病的母亲。母亲常年要打胰岛素,弟弟上大学等着用钱,家里就靠他父亲种地和他在外务工挣钱。他还说我是他的恩人,他弟的学费算是有着落了。
听他这么说,挺心酸的,又给他塞了五万。
如果早知道我那个春节就要走了,我估计会再给他二十万,再给他推荐全国最好的医生来给他妈治病。当时还在考虑这事儿来着,谁知道自己就先走了。”
“您是怎么离开人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