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卷起袖子,就露出粗大的指节,指甲很干净,没有油泥,是经常洗澡搓头,把身体都照顾好,铁粉与油污都清理干净了。
“你们看,我原来在厂里是卷钢车间的,我会好好保护自己,后来搞柴油发动机,帮人修拖拉机,我都规划好了。很多人贩子说,农村里喜欢收男孩子养老,他们要拖拉机运货,自建楼也要拖拉机,我就想,衣食住行是民生根本,我从这个交通入手,可以走很远很远,又可以照顾兴趣爱好,找到我儿子应该不是难事。”
从叶北胸口跳出一头坏猫咪,它就这么坐在桌子叛变,低头垂眼抿着嘴,静静的听着。
正初阿叔接着说:“我遇上好多好多人,去很多地方,不同的地方。”
他翻开泛黄的纸张,指着一个个姓名。
从山东出发,到江西沿线的铁路站点城市。
一页又一页翻过去,是一个个人名与账目。
帮助过他的人们数不胜数,几乎有一千三百多个名字。
小到包子馒头,大到数千元的现金借款。
“好人肯定是比坏人多的。”正初阿叔用力的点头:“我没有什么东西,就帮人干活换钱,换吃喝,换路费。力气是用不完的嘛!”
翻开下一页,便是各个柴油动力拖拉机的三包维修站点。
从衡阴市的五强动力有限公司,到江西黄河机械制造厂。
他去过四十八家不同的柴油发动机厂做维修员,开着可靠的拖拉机走过无数条山路,在村庄和城市之间旅行。
“不用担心我的。”正初阿叔笑着说:“我的工资很高,最多有一万两千多块钱一个月呢,挖沙工程船的柴油机我也修过,那是我最有钱的时候,就留着给儿子买房买车——我干这些活又快又好。我在想,他要是不会开车,我就给他当司机,会开拖拉机的人,开起车都特别厉害。”
叶北:“有没有想过重组家庭?”
“不用的。”正初阿叔明白这好心人的意思,刚想回绝。
叶北连忙解释:“我的意思是,有个人帮衬着,有老婆孩子亲朋好友一起帮你找,人多力量大,总会有办法的——衡阴这地方四通八达,以前平阳县有很多人口拐卖桉,我以前也接待过阿叔你这样的客人,也是来找孩子的。托朋友或亲戚去打听,总比一个人大海捞针要好。”
“我也想过。”说到此处,正初阿叔开始挠头:“离婚以后,有好几次,也有合适的对象,想找我搭伴过日子。前后有四五个吧。”
苏星辰瞪大了眼:“四五个?”
“嘿...”正初阿叔抿着嘴蛮不好意思:“她们都是倒追,我留不下来——总在外面跑,一年到头也不见得回几次家,我不能害她们守活寡不是。”
讲到这里,故事就变得更复杂,更漫长了。
“第一个是干洗店里的妹妹,她有个女娃,丈夫赌博跑了,一个人拉扯孩子长大很辛苦,我就和她搭伴过了半年。一开始只是搭伴过日子,后来她越要越多,嫌我的心都不在家里,不光要钱,还要我的时间,要我别去找儿子,我就与她分开了。”
正初阿叔抽完一根烟,又点上下一根。
“第二个啊,是在贵州那边,做后厨刀工的大姐,特别活泼,丈夫在外面有人,被她砍断了一条手,她赔了十来万,从牢里出来以后找不到工作,就在贵阳的冷库生鲜市场和饭店打杂,她说我长得好看,身上有种别的男人没有的执着,想和我续弦,为我生个娃娃——但是后来夜里讲梦话,都在念我的崽。她气不过,就和我分开了。”
叶北小声与星辰滴咕:“这人生经历也太离奇了。”
星辰与叶北澹然说:“正因为正初叔叔的执着,才会塑造这样的旅途吧。”
正初阿叔又说起别的女人。
“我在广州,放工休息的时候,从增城到琶洲,看张学友的演唱会,有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抓住我不放,说我身上的穿搭像模特,那时候我四十四岁,我一个土老帽哪里懂什么时尚哦...和这个小姑娘不清不楚的纠缠了半个月,我要她好好做人,应该找与她年龄相彷,健康积极的男孩子。我去哪里她都跟着,头疼得很——她说身边的人都好幼稚,不像我这样务实。我就答应她去BJ路太平馆吃顿饭,算约会,和她说这个餐馆的事,那是伟大的革命领袖去过的店,我和她讲,要为中华崛起读书,要为人民幸福做事。约会结束以后,我就提着行李跑路了。后来我想一定是伤了这个女娃的心,心里面难受很久很久。”
阿叔是典型的北方人体格,肩宽将近一百公分,身高一米八五左右。
哪怕五十九岁了,神态就像是一头苍老的熊。
“我跟着江西铁路线往AH找,往杭州找,有个女记者,在一零年的时候她是三十来岁吧,是南通的,对我的故事很感兴趣,她采访我,靠着我们一起写的故事挣了好多钱——她与我说,要不大家结婚,然后一起去找儿子。这样她的新闻就一直都能挣钱,也可以做好事。我当时开心得不得了。后来才知道,她是骗我的,到报社刊登十二月新闻的时候,我看不到寻人启事了,她也找到其他的素材了。就断了联系。”
这些故事在笔记本上,只是很少很少的一段。
“我回衡阴这个地方租了房子,房东太太又和我讲条件,她有三十多套房子,每个月收租都能挣四万多块钱,她要我当个二房东,别在外面奔波,大家扯个证,以后我来收租,白天伺候租客的水电物业修家具装灯泡,我还学会装网线搞WIFI了,晚上就伺候好她——我只有一个要求,把我儿子找到。一开始大家还能处得好,后来她的两个儿子毕业,回家里混日子,和我处不好,一直在为难我,看不起我,给我没事找事做,我的时间越来越少,也没办法往外跑,我不想和他们有什么冲突,我那个儿子找回来了,估计也会和他们家里人闹矛盾,我就和她分手了。”
苏星辰:“坏女人...”
“不,她是好女人,她什么都知道。”正初阿叔解释道:“她都知道的,她帮我好多好多次,也帮我找儿子,现在每个月偶尔还会给我发红包,约我出来吃饭,我都不敢接,我怕接了,就走不掉了。”
叶北:“还有其他的吗?”
正初阿叔疑惑:“我就这些感情经历了,没有其他了。”
叶北:“不是...我是说,还有其他线索吗?”
“我不光丢了个儿子,我老婆应该还丢了个女儿。”正初阿叔皱着眉头,与三人详细说:“她当初与我闹离婚的时候,已经怀孕很久了。她平时都很小心的,是个精打细算的人,在我下岗之前,我们就约定好要离婚,各过各的。她找了个做木材生意的下家,四十岁的时候,还要为人家生个娃,才能安安心心的嫁进去。我和她吵架,也是因为这件事——她肚里的孩子,不是我的。和我的儿子,算同母异父两兄妹。”
说到此处,正初阿叔给两位贵客递烟。
“当时她在孕期,是高龄产妇,用生命换人生坦途,情绪也不稳定,我们早就没有什么感情,只是谈到分家的事情,她生气我也气,她就带着儿子跑出去,最后儿子丢了,她气得早产,在萍乡的铁路医院生下一个女娃,也被人抱走,像是被人贩子盯上,跟了一路。”
叶北:“后来呢?”
正初阿叔:“哪里有什么后来,她觉得丢脸,又气到想自杀,还好她的新丈夫是个好人,与她好好过日子了,我就一直在找,没有停过。”
苏星辰:“听见了吗?”
叶北:“听见了。”
两人齐齐看雪明。
“听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