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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一个住在墓地里的老人

大片大片的雪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洋洋洒洒,不远处的山川与河流、田野、村庄,全都笼罩在白蒙蒙的大雪之中。

落光叶子的柳树上,挂满了厚厚的雪、亮晶晶的冰凌儿;山坡上冬夏常青的松树和柏树,屹立不倒,鸟儿在上面跳跃寻觅着枯萎长藤上的种子,像是踏着烧红的烙铁,烫红了它的脚和它的小嘴。

马车走在山间羊肠小路上,路那边是一条河,河水已经结冰,冰上覆盖着雪。

霸王山上的聚义厅的的确确建在霸王墓上,远远看着,就像一个蒙古包,白色的雪覆盖着它的顶;三处有悬崖峭壁,地形复杂,无论鬼子,还是其他土匪想侵占此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四周一里多路都属于霸王墓。

山上十步一岗,百步一瞭望塔,每个塔里有四个至六个喽啰放哨,谁累了就地休息,吃饭有人送,纪律严明,有条不紊,这是戚老大的本事。

聚义厅是几根梁柱子搭起一个龙脊,大厅中间有一张几十平方米的大桌子,桌子四周是长凳子。四周墙壁都是镂空的,这儿风更大,更冷。中间有两个大火炉子,火炉子上放着两口大锅,一口锅里水冒着热气,沸腾的水翻滚着浪花,水烧干了,专门有人往里倒水,锅炉旁边有一个柜台,柜台上有半个葫芦做的水瓢和几十个瓷碗,谁渴了直接用水瓢子舀水喝,大家喝一锅水,吃一锅饭。另一口锅里炖着肉,香气四溢,那是霸王山上的野鸡、野兔、野猪……的肉,霸王山最多的就是肉,最缺粮食。

聚义厅里面还有一个屏风,屏风前有一张大椅子,这是戚老大的太师椅;屏风旁边有两间大屋子,屋子隐藏在一颗梅树后面,这是戚老大一家三口居住的地方。

聚义厅外面寒雪飘飘,这棵生长在霸王墓上的梅树繁花似锦,若干枝丫间一簇簇红艳艳的花束,像一个个小巧玲珑的金钟,随着四周的风发出细小的“叮铃叮铃”声。

花朵吸收着大火炉的蒸汽,一滴滴露水点缀着它的色彩,晶莹剔透,更像一个淡雅温柔的女子,傲雪斗霜,高雅英气,又不畏冷风刺骨与冰袭雪侵。

在霸王山的聚义厅,巴爷带小敏和小九儿拜见了大当家的戚老大,还有他的夫人梅三姑,梅三姑是霸王墓的二大当家的。还有小少爷戚世军,一个翩翩少年。

大当家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有一个魁梧高大身形,浓眉大眼,说话声音不大,语气不紧不慢,嘴里没有废话,说话时喜欢挥动大手,见了巴爷抱拳行礼,喜出望外:“焦巴爷,天津紫竹林一别,二十多年过去了,没想到,咱们兄弟能在山东地界相逢,可贺,可喜,咱们今日不醉不休。”

梅三姑抱拳行跪拜礼,“巴爷在上,您受俺梅三姑一拜。”

巴爷伸出大手在梅三姑头顶做了一个请起的动作,然后把拳头抱在胸前,往外一推,还礼说:“戚夫人快快请起,在威县地界,早听说了梅三姑打鬼子的事情,真是女中豪杰,每每聊起来,大家深感敬佩。”

梅三姑身穿一件深蓝色棉袍,外套黑色披肩,内衬红色里子,黑红搭配甚是好看;长裤,外衬百褶裙,一行一动,裙摆随风飘摇,英姿飒爽;脸上没施胭脂水粉,皮肤不白不黑,眉梢少挑,细眉细眼,也有四十岁左右的年龄,与普普通通农家妇女没什么两样。梅三姑曾是义和团红船上戏班的武生,有一身武艺,红船走到哪儿唱到哪儿,用唱戏的影响力宣扬扶清灭洋,巾帼不让须眉。

戚世军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不胖不瘦,不高不矮。头戴貂皮帽子,帽檐下露出一缕刘海飘在眉宇之间,细长眉毛下双瞳清澈明亮。一身灰白长袍,外套一件白色羊毛坎肩,像唱京戏的翎子生,温和而又自若。

几个大人互相寒暄了一会儿,巴爷站起身向梅三姑抱抱拳,说

:“戚夫人,叨扰了,给俺两个孩子找个休息的地方,俺有几句话要对大当家的说。”

戚老大看着他的夫人,嘱咐道:“梅姑,把两个孩子带到老娘那儿,老娘见了一定很高兴。吃饭也在她老人那边吃吧,待会儿,锅里的肉熟了,你再回来端一碗送过去。”

“好,俺就不打扰你们兄弟说话了,二十多年不见,一定有许多话要说。”梅三姑说着从小敏怀里接过小九儿,“这孩子不认生,让俺抱会儿,丫头,一路上累坏了吧?”

梅三姑的眼睛在小敏的身上转悠,眉眼之间带着温和的笑,嗓子眼里自言自语不知念叨什么,像是在欣赏一件心意的衣服,恨不得披在身上试试大小、好不好看?

小敏满脸羞红色,就像小时候常见的耍猴戏中的猴子一样,被眼前的女人打量着,她不敢抬头,眼睛瞄着自己脚上的鞋子,因为踏过雪,这个时候雪化了,鞋子都湿透了,鞋子前边线开了,露着脚趾头,脚丫子泡在冰冷的雪水里,没感觉冷。

穿过聚义厅的大门洞子,左右各有一个长长的走廊,上面有屋檐连着聚义厅的墙,像老鹰的翅膀,风不着雨不着,把雪挡在了廊亭的外面,顺着屋檐往下滚着,越滚越多,越摞越高,白皑皑地环绕在聚义厅四周。

梅三姑抱着小九儿走在前面,她一步一回头,叮咛小敏:“丫头,慢点走,路滑……见了老太太说话声音大点,她有点耳背……”

小敏“嗯”了一声,她的脚步紧紧跟着梅三姑,就怕跟丢了。

老太太的房子在几棵梨树之间,这个季节梨树只剩下了乱枝纵横,搭在矮矮的院墙上;梨树和院墙旁边堆积着一摞劈柴,像是梨树的枝条,还有几捆玉米秸,上面落满了雪。

院墙不高,两片篱笆门半敞着,院里有水井,有树,有烟囱,与乡下民宅没有多大区别。高高的烟囱上冒着一缕缕烟,在纷纷扬扬的雪中穿梭,好像水在雾气腾腾里蜿蜒;院井里没有多少雪,扫过了,留着扫帚印,只剩下刚刚飘下来的、薄薄的一层;院子里的一颗石榴树上挂着几块抹布,抹布结了冰,看着硬邦邦的,几根枯枝左右摇晃,抖落几片雪;墙角竖着一把竹子扫帚,每根竹条上包裹着冰,亮晶晶的。

三间正屋,东西两间各有一扇窗户,窗棂上的纸已经泛黑,在风里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中间屋子有两个锅灶,西锅灶前坐着一个弓着背的老人,锅底里的火苗舔着乌黑的灶火口,照在老人满是褶皱的脸上。听到脚步声,老人把掉落在灶外的几根树枝往锅底里推了推,扭着脖子往院门口瞧,她的一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另一只眼睛使劲瞪着,她看到了她的儿媳妇怀里抱着一个呀呀学语的婴儿,身边走着一个十几岁的女孩,白茫茫的天色照在女孩的脸上,一双大眼睛清澈明亮,含着笑靥的脸颊透着俊秀。

老人的上身往前抻了抻,松开拉着风箱的手,把挡在眼角的几缕散发抿到耳后去,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神,声音里带着惊诧:“世军的娘,你,你带着谁呀,这是谁家的两个孩子?”

“婆婆,这是老大的朋友巴爷家两个孩子,让他们到您这儿歇息歇息,走了半天路,雪大、风大、路滑,走不动了。”梅三姑对她婆婆说着,垂下眼帘看着小敏,压低声音:“老太太说她呀,必须自己做饭,霸王墓才有点人气和烟火……这个小院是仿照河北老家老屋建的,她喜欢每天烧大炕,屋里很暖和。”

老人扶着锅台颤巍巍站起身,昏花的、皱巴巴的眼睛躲在她灰白的眉毛下面,一会儿看看小九儿,一会儿打量着小敏,她心里很是欢喜,嘴里喃喃着:“不知多久山下没上来人了,今儿俺屋里可有了人气……丫头快进屋。”

梅三姑抱着小九儿跨进了烟熏火燎的屋子,东西间的两扇窗户紧紧关着,柴火的烟在三间小屋里拥挤着,呛得人喘不动气。很少一点烟顺着门口流出来,从小敏的身边挤过,飞到了院子里,空气里弥漫着柴草烧焦的味道。

小敏向前迈了一步,靠近屋门槛,深深弓腰,头低垂到胸前行见面礼:“您好。”

“嗨,不必拘礼,不必拘礼”老太太嘴里念叨着,木然地站了一会儿,回头看着她的儿媳妇,把一只手放在耳边,意思问这丫头说什么呢?

“婆婆,丫头她问您好。”梅三姑稍微斜着肩膀,眼睛看着老人的脸,撩着嗓子:“丫头准备去八里庄,路经咱们这边。”

“去八里庄?!”老人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重复着这几个字,似乎她对这几个字很熟悉,耷拉着的眼角使劲往上睁睁,“是去老二住的那个庄子吗?”

梅三姑点点头。

老人扭过脸去看着她的儿媳妇,悄悄问:“这丫头和谁去八里庄

呀?他们坐马车来的吗?俺能不能跟着他们一起去?好久没看到俺二小子了。”

“婆婆,近两年鬼子盘查的紧,怕您路上出事,如果鬼子用您要挟我们,您说我们该怎么做?您的大儿子会不顾一切找小鬼子拼命。婆婆呀,为了大家都好,请您老多担待。”

“鬼子认识俺是谁?是不是你们两口子多虑了。从河北跟着你们到了山东,本指望安安稳稳过日子,没成想,躲到了墓地里,这是什么日子?……”老人抽泣了一下,把身体转到墙角去,抓起衣襟柔柔眼睛,把眼泪憋了回去。

老人的动作让小敏心酸,听巴爷说青峰镇离着八里庄只有五六十里路,天气好,路上顺利,一天就到了,这么近,三年多老人都没有踏出霸王墓半步,无法与她的二儿子相见。

过了一会儿,老人觉得守着外人絮叨她大儿子的不是,心里有点不得劲,她看着小敏,尴尬地笑笑:“瞧瞧俺这个老东西,都忘了有客人来,让小丫头笑话啦,丫头,别站在院里,天冷,瞅瞅你的小脸都冻红了,进来吧,进屋里来……”她的一双小脚往西间挪了一步,一只手撩起门帘,一只手扶着门框。

老人已经七十多岁了,身体高大硬朗,有点驼背,她故意挺着前胸,站得很直溜。

西间屋子里摆放着简单的家具,一个靠窗户的大炕,炕西头是一个木柜子,占了炕的三分之一。炕对面北墙根有两把椅子,椅子中间有一个四方茶几,茶几上摆放着一张老头的画像,画像前面有一个香炉,空气里残存着清幽的焚香味道。靠着西墙根是一张四条腿的桌子,一条腿用一摞砖支撑着,桌子上有一个针线笸箩,笸箩里放着一摞纳好的鞋垫子,几乎都是男人脚那么大的,每一双整整齐齐叠放在一起。

靠着炕沿的墙上挂着一盏煤油灯,灯亮着,被从外间锅灶下面钻进来的烟包裹着,看不出房间有多明亮,还不如院子里的天亮。

梅三姑走进了房间,她把小九儿放在炕上,俯下身对着老太太的耳朵说:“婆婆,俺去给老大说一声,如果可以,您跟着丫头他们一起去八里庄,去看看他小叔,那边的人捎信过来说,他小叔挺好的,您老别担心。”

“真的可以吗?俺可以去八里庄看看他小叔,那感情好。”老太太笑了,笑的像个孩子,露出嘴里稀疏又不整齐的牙齿。

“婆婆,锅里熥的什么?还有两个外地人住在老三的屋里,是一对父女,是世军把他们带上山的。这季节山上也没有多少吃的,只有一些萝卜和土豆,老三在大厅锅里炖着兔子肉,给您和这丫头盛一碗过来吗?”

老太太白楞了一眼梅三姑说:“你是知道俺不吃那玩意,不知丫头吃不吃?”

小敏没吃过兔子肉,听到兔子肉三个字她有点害怕,慌忙摇摇头。

梅三姑走到锅灶前,弯腰打开锅盖,从篦子上抓起两个热乎乎的菜团子,用一块布包了包,攥在手里,抬头看着小敏,脸上挂着难为情,“丫头,不好意思,我们这山上没有什么好吃的,没好东西招待你们,肉不缺,满山都是野兔子……你和老太太慢点吃,俺去看看那一对父女。关上门,不要让屋里热乎气跑出去,”她在踏出屋门槛时,低头看看小敏脚上的鞋子,向老太太吆喝了一声:“婆婆,抽时间您把世军小时候穿的靴子找出来,丫头脚上鞋子不能穿了,都开口子了,进去雪水了,别把她的脚丫子冻坏了……”

听了梅三姑的话,小敏鼻子酸酸的,心生感激。低头看看脚上的鞋子,实在不能穿了,鞋底和鞋帮快分家了。在青峰镇时,她想买双鞋子,绣舞子每月给的七块钱买不到一双鞋子,多次站在鞋摊子前,攥攥手里的钱,犹犹豫豫,郁郁不乐走开了,回到家里,拿着针线缝缝补补,又穿了大半年。脚丫子长了,鞋子小了,前面都撑开了,雪钻了进去,一迈脚留下一汪水。

小敏想对梅三姑说一些感谢的话,抬眼看去,梅三姑已经走到了院门口。秀才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他向梅三姑抱拳行礼,一抬头看到了站在屋门口的小敏,他远远地点了点头,然后与梅三姑耳语了几句,梅三姑瞬间怒气冲冲,她掂了掂手里两个菜团子,迟疑了片刻,又狠狠塞进了秀才的手里:“他们不仁咱们不能不义,这么冷的天,也不能饿他们父女肚子,把这个拿去给他们……”

秀才撅起了嘴巴,把菜团子推给了梅三姑,“咱们还没有吃的呢,给他们?俺不给。”

“听话,不要磨蹭,去吧,让麻子兄弟带几个小兄弟,严密盯着他们父女就可以了,俺去前面岗哨看看,看看兄弟们吃饱了没有?今儿晚上,大家都要提高警惕。”

老太太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小敏身旁,看着梅三姑他们远去的背影,老人摇摇头说:“世军他娘是好人,刀子嘴豆腐心。”

听到老太太这句话,小敏一愣,老太太耳朵没有问题呀,她为什么要装聋?

“丫头,山下有鬼子,你们走路没遇到麻烦吗?”

小敏实话实说:“遇到了。”

老人的脸一下变了颜色,嘴巴怒了起来:“这天煞的鬼子,没有消停的时候,唉,那年离开河北,是被逼无奈,孩子他爹是铁匠,义和团打洋人用过他做的铁家伙,被清政府砍了头……孩子们跑到了山东,没地方去,就躲到了霸王墓地,前几年我住在八里庄老二那边,三年前才到了俺老大这边,这一待就是三年多,因为山下有鬼子,俺走不了……”老人叹了口长气:“丫头,山下粮食都被鬼子抢去了,俺老大说买不进粮食,只好在山上石头缝里种点土豆、萝卜、地瓜……都说土匪要什么有什么,什么土匪?唉,土匪也没有粮食吃。儿子是土匪,俺这当娘的老脸不知往哪儿放?”老人唉声叹气,愁眉不展。

小敏想起了巴爷的话,霸王山上土匪都是打鬼子的英雄好汉。今儿一见,的确如此,无论是梅三姑,还是戚老大,他们身上没有一点匪气,与普通老百姓没什么两样。

梅三姑心地善良,那么忙,坐下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却有一颗怜惜别人的心,看到小敏脚上的鞋子碎了,让老太太帮忙找双靴子给她……“霸王山上的人都是好人,不是土匪。”小敏脱口而出。

听了小敏这句话老人笑了:“希望大家都这样以为,俺的孩子们在做正儿八经的好事,不只是为了自己,有的人不明白,他们不是不明白,而是装糊涂,俺不糊涂,俺耳不聋眼不瞎,俺看得明明白白。”

聚义厅里,鬼油毛端着一盆兔子肉放在长桌上,他的一只脚踩在长凳子上,一只手抿着鬓角,他的眼睛盯着大当家的戚老大,说:“大哥,在路上,巴爷跟俺说了一些话,俺想明白一件事,鬼子今儿为什么袭击刘大仁的运煤车?平日里刘大仁没缺鬼子的过路费啊,因为鬼子想攻打咱们的霸王墓,在霸王山下拦截刘大仁的运煤卡车想试探一下咱们的实力。今儿那对父女突然上山,凭俺的感觉,那两个人不地道……”

戚老大用大手捋了捋脸上的络腮胡子,点了点头,说:“俺心中有数,世军把那对父女带上山,俺就看出来了,他们不是中国人。老三,吃完饭,去通知兄弟们,做好战斗准备。”

巴爷把烟杆叼在嘴里,悄悄观察着戚老大脸上的变化。离开青峰山时,姚訾顺说鬼子想收编霸王墓的土匪,不知戚老大心里怎么想的?

戚老大是大孝子,他把他老母亲带在身边,老人一直跟着他住在霸王墓里。戚老大还有一个二弟,是八里庄抗日组织的联络员。姚訾顺让巴爷给戚老二带个口信,让他说服他的大哥参加八路军,大家团结起来抗日。

没成想,半路上了霸王山,此时当着戚老大的面,巴爷不想隐瞒他去八里庄的目的,他把姚訾顺的话简单地说了一下:“俺焦巴明人不说暗话,青峰山八路军希望和霸王山上的兄弟一起抗日,保家卫国。”

戚老大瞄了一眼鬼油毛,意思是征求他的意见。聪明的鬼油毛仓促摆摆大手,摇头晃脑说:“大哥,这是您自己应该决定的事儿,不要看着俺。”

戚老大把目光落在巴爷的脸上,巴爷目不斜视,盯着他嘴里的烟杆,一口一口嘬着烟嘴,烟窝里的小火苗一跳一跳的,闪着星星之光。

戚老大站起身咽了一下嗓子,愁眉锁眼:“俺对八路军抗日游击队早有耳闻,八路军能看得起俺霸王墓的土匪吗?我们一个个都是草包,有勇无谋。”

巴爷把烟嘴从嘴里抽出来,高声说:“戚兄弟,您过谦了,您的所作所为大家有目共睹,一般不惊扰当地老百姓,即使山上没有粮食也不去抢老百姓嘴里那点口粮,这点让大家器重,更佩服。你们在这么恶劣的条件下坚持打鬼子,为了谁?”

“哈哈哈,为了谁?当年咱们参加义和团为了谁?兄弟们在古北口抛头颅洒热血又为了谁?在古北口俺也见识了八路军游击队的英勇善战,他们是老百姓的军队,并且您焦巴爷心甘情愿跟着他们干,俺瞠乎其后。”

“哈哈哈,大当家的话重了,俺焦巴也不想隐瞒,在山下,俺把刘文杰和刘小义交给刘大仁时,已经把霸王山即将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们,让他们给青峰山上的朋友送个信……不知是不是俺自作主张?”

听了巴爷一席话,戚老大陡然抱拳,“有八路军游击队增援霸王山,俺老戚心里吃了定心丸,定能激发兄弟们的战斗精神,增强了俺必须打赢这一仗的信心。”

一旁坐着的鬼油毛“腾”站起身,拍着自己的胸膛,“好,如果您焦巴爷也参入这场战斗,俺这心里多了踏实。”

巴爷又嘬了一口烟杆嘴,烟雾缭绕在他的脸上,他本想安排好一切就带着两个孩子离开霸王山,听了鬼油毛这句话,他开始沉默,他不能在这个紧要关头离开霸王山,鬼子已经提前行动了,安插的眼线进入了霸王墓,如果姚訾顺他们不能及时赶到,霸王山面临着毁灭性的打击,他要与霸王墓的兄弟共存亡。

戚老大没有理会巴爷的缄默不语,他在长桌前转了一圈,脚步停在巴爷跟前,大手一挥,说:“焦巴爷,俺戚老大有事也不想瞒着自家兄弟,鬼子曾想收编俺戚老大,被俺一口拒绝了,俺与倭寇有深仇大恨,当年参加古北口一战的兄弟,几乎都死在了鬼子的枪炮下,俺怎么能与狼为伍?鬼子软的不行,想跟俺来硬的,俺霸王山的兄弟不是吃素的,小日本鬼子胡作非为,还有他们的三光政策,惹急了我们,早就想跟他们决一死战。”

“大哥说得对,咱们义和团兄弟个个都是英雄好汉……来,巴爷,咱们兄弟再喝一碗。”鬼油毛从桌子底下抓起酒坛子,把三个人面前的酒碗里倒满了酒,然后,一手抓着酒坛子,一手举起酒碗,“来,俺鬼三敬巴爷和戚大哥一碗,今日能与两个哥哥并肩作战,定会一举获胜。”

吃了几口饭,又聊了一会儿,巴爷离开了聚义厅,沿着长廊往前走着,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他思虑重重,拖延一天离开霸王墓,不知怎么跟丫头解释?如果霸王山被鬼子攻下,丫头和小九儿是不是有危险?

老屋里,老太太跪在炕上,翻箱倒柜找东西,嘴里絮絮叨叨,

“俺的二小子在八里庄开了一间铁匠铺子,自小就跟着他爹打铁,有一把好手艺……两个儿子都很孝顺,无论走到哪儿都带着俺……俺知道老大两口子是做什么的,二十多年前就知道了,他们专门与洋人作对,洋人被腐败官僚惯坏了,在咱们土地上耀武扬威,仗势欺人,该打!清政府无能,只能和老百姓撒气,与洋人签署了什么条约,追杀义和团……二小子被牵连,也逃到了山东……现如今倭寇又来了,占领了咱们大半个中国,不知俺以后还能不能回家?”

小敏没见过洋人,她见过日本鬼子,日本鬼子霸占了坊子矿区以后,民不聊生,被无辜杀死的矿工填满了好几口煤井;鬼子占领了弥河码头、青峰镇,沙河街到处杀人放火,有多少人饿死街头?有多少人走投无路跳进了弥河?有多少人有家不能回?

想起回家,小敏想去前面聚义厅找找巴爷,是不是他喝酒忘了回郭家庄的事情。

院门口外面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一个女孩在篱笆门前探头探脑,女孩十六七岁的年龄,个子不算高,一身素雅的衣服,褐色裤子,黑色布鞋,灰白色的上衣,这是一个戴孝的女孩,她的头发上别着一朵白色的花,她的双手揣在上衣口袋里,细长的脖子前穹,眼睛眯成了两条线,使劲寻摸着屋里的情景,两扇屋门关着,西间屋里墙上亮着一盏煤油灯,灯光把老人佝偻着的背影投在窗户上,看不清屋里的情况,老人絮絮叨叨的声音,断断续续从纸糊的窗户上飘出来,女孩侧着身体,把耳朵往前凑凑,由于她精力太集中,她的身体“咣当”撞在篱笆门上,门檐上的雪被她的动作摇晃了下来,落在她的脸上、头上、身上。她生气地嘟囔了一句日本话:“糟糕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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