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惊呼中,鞭风烈烈,迎面击向顾襄平,却是啪的一声,顾襄平一抬手,轻描淡写地抓住了鞭子。
宋久恩在他身边切声道:“夫君!”
这声“夫君”叫得顾襄平微眯了眼,叫得梁泊之却是煞白了脸。
“你,你松手!”慕容珠急了,拼命扯着长鞭,顾襄平点点头,煞有介事般:“好,我松手。”
却又听啪的一声,因猛然的松手,鞭子好巧不巧,弹回去恰好抽在慕容珠脸上,只听她哎哟一声,脸上瞬间添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这下梁泊之再不能坐着了,快步出来一把拉住慕容珠,拦在她身前,不让她披头散发地去找顾襄平拼命。
顾襄平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梁泊之一眼:“天性凉薄,梁泊之是吧。”
他不待他开口,已经揽过宋久恩的腰,唇角微扬:“管好你的女人,不要随便惹我的女人,听明白了吗?”
(六)
仿佛一夕之间,相府的好日子便到头了。
朝堂上那些党派之争宋久恩不懂,但她只知道,顾襄平奉圣旨,带兵去抄了相府,从里面搜出了勾结外族的罪证,而之前那些年所谓的赏花大会,也是慕容丞相结党营私的掩饰手段。
罪证确凿,相府说垮就垮,顾襄平做了充足准备,自然一击即中,唯一可惜的是,叫梁泊之逃出了天罗地网。
“真不知说他是天性凉薄,还是心狠手辣,能成大事,亲生骨肉也能说弃就弃,奇哉奇哉。”
夜间风大,帘幔飞扬,顾襄平将宋久恩拥在怀中,说着说着,觉察到她手脚都在发冷,不由又将她往怀里带了带。
帝王最擅制衡之术,虽然相府咎由自取,也不能让顾襄平一家独大,所以留下了梁泊之,确切地说,是留下了梁将军府这股势力,使其与督门抗衡,维持表面的分权稳定。
这些弯弯绕绕顾襄平都看得明白,也不甚在意,区区一个将军府他还没放在眼里,他唯一意外的是梁泊之的反应。
人如其名,太凉薄,太克制,太冷静。
慕容珠在死牢里闹得哭天抢地,自知死路难逃,但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用到梁家那块免死金牌,送到将军府让梁泊之抚养。
商帝有意考验,给梁泊之机会选择,梁泊之想也未想,径直去了一趟死牢,当着顾襄平的面,狠狠甩开了慕容珠。
“什么梁家的血脉?孩子不是复姓慕容吗,跟梁家有何关系?”
他掷地有声,一字一句喝得顾襄平都不由侧目。
“将军府蒙受皇恩,免死金牌不是给逆臣贼子用的,梁家世代忠心,和相府、和你、和你腹中的孽障都再无瓜葛!”
他拂袖走后,听说慕容珠又哭又笑,当晚就在牢里疯了。
第二天监斩的也正是梁泊之,他正襟危坐,眼睛眨也未眨,手起刀落,相府百余口就那样血溅刑场,染红了半边天。
“我原本瞧不上将军府,但未料出了梁泊之这号人物,倒有些意思了,说不定会是个可怕的对手——毕竟没有心的人总是可怕的。”
房里,暖烟缭绕,顾襄平拥着宋久恩,望向窗棂洒进的月光,幽幽感叹着。
宋久恩偏过头,一言不发,许久,顾襄平修长的手伸来,叹了口气。
“说好了……不再为他哭的,顾夫人。”
他语调缓慢,薄唇贴向宋久恩耳边,又低沉地唤了声:“嗯?顾夫人。”
夜风飒飒,宋久恩这才拭拭泪,扭头望他:“我是为那个来不及出生的孩子哭。”
她不待他开口,已经伸手环住他的腰,柔软的身子贴在他胸口,像怕极了冷般,字字轻缓。
“但同时也是欢喜的,你对我很好,答应我的每一句话都没有食言,我想父亲在天之灵也能够安息了。”
温热的气息在两人之间萦绕,顾襄平心头微动,顺势揽住宋久恩,缓缓扬起唇角:“答应女人的话我从不食言,我说过,不是一命还一命,而是十倍相抵。”
未了,他修长的手指抚过宋久恩眼角未干的泪痕,别有深意地一叹。
“我也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但我向你承诺,你不会是慕容珠,我也不会是梁泊之。”
“人生在世,有可为有可不为,我所作所求,终有一日,你会明白的。”
“这世道相互碾压,即便再如何纷乱,你也别慌,始终有我给你的一个家,顾夫人。”
(七)
夏去春来,秋过冬至,一晃眼,白雪皑皑。
在商帝的有意扶持下,将军府的势力扩张得很快,顾襄平没有料错,梁泊之的确成为了他的对手。
他多年来扮猪吃老虎,像一匹养精蓄锐的狼,蛰伏多时,只待这一回,扑上去咬断人的脖子。
顾襄平有些棘手,比之从前忙多了,那些暗地里的党派之争也在一步一步推向明面里,见他夜间辗转,时有愁眉,宋久恩也不由忧心忡忡。
她在年关将至的时候,去了一趟普华寺,想为顾襄平求些平安,却不想,竟在佛像下,遇见了梁泊之。
他像刚从校场赶来,一袭铠甲还来不及换下,满身风尘仆仆,见到宋久恩却舒眉迎上,笑意难掩。
“好巧,等你出一次门当真不容易,我仗都打了好几场,白头发都要生了。”
门从外面被关上,军营的人守在外头,宋久恩的贴身婢女们没来得及进来,也被关在了外面,偌大的佛堂里霎时只剩下了她和梁泊之两个人。
宋久恩回头看了看门,不易察觉地往后退。
“这种巧合我实在不想要,少将军此举是何意?”
梁泊之上前一步:“别再退了,再退可就要撞门了。”
他摊摊手,笑得无奈又苦涩:“你同我就不要来这些弯弯绕绕的了,你知道的,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是想来看看你,顺便问一问,去年赏花大会,你做了些什么?”
他话一出,宋久恩立刻变了脸色,抬头间抿紧唇,不发一言。
梁泊之瞧得分明,脸上的笑容更苦涩了:“你不用回答,我后来已经查得一清二楚,久恩,你变了。”
风拍窗棂,佛堂里香烟缭绕,宋久恩望了梁泊之许久,终是笑了,眉眼似染冰霜。
“我从没有变过,你也是始终如一。”
话中有话,饱含讽刺,梁泊之却面不改色,只是又上前一步:“我若是天性凉薄就不会再来找你了,我这次不是想来翻旧帐的,我是想来带你走。”
外头白茫茫的一片,风雪呼啸,扰得人心神不宁。
“你知道将军府和督门不对盘,明争暗斗愈演愈烈,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一些大事,我不想牵扯到你,在那之前,我得把你藏起来。”
梁泊之一步步慢慢上前,挺拔俊秀的模样一如往昔,却让宋久恩心跳如雷,只觉陌生得可怕。
“你放心,我会好好安顿你的,等事情一了,我就去找你,把你接回将军府,我们再也不分开了,你说好不好?”
宋久恩紧盯着梁泊之,脚步后退,放在斗篷里的手却悄然摸向腰间,摸向那个顾襄平为她随身配的暗器盒。
她目视梁泊之,让声音尽量听起来平静一些:“什么大事,你说清楚。”
梁泊之笑了笑,仍在上前:“你不需要知道,你只需要知道,今年的除夕夜,一定是我陪你一起过。”
他说着已是伸出手,就要上去按住宋久恩,而斗篷里,宋久恩手中的暗器盒也已是蓄势待发,却听砰的一声——
门被一脚踹开了!
风雪一下贯入,两人齐齐望去,门口的顾襄平一袭玄色披风,如天神降临般,墨发如瀑,衣袍飞扬,怀里还抱着一只雪白的小狐狸。
他脸上含笑,若无其事地携风雪走进,拉过惊魂未定的宋久恩,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她脸颊上轻啄了一口,这才抬起头,面向瞪大眼的梁泊之,气定神闲。
“今年的除夕夜,我想一定是我们一家人一起过,少将军说是吗?”
(八)
剑拔弩张,风起云涌,皇城的天终是要变了。
雪地如银,山道夜驰,宋久恩在马车上同顾襄平下了最后一盘棋。
马车驶向的地方是个极隐秘的山庄,坐落在一片崖顶,寻常人就算找到了也难以到达,那是顾襄平长久以来为自己留的一条后路。
如今,他要先把宋久恩安全送到那里去,他才能心无旁骛地打接下来一场仗。
“将军府要造反,梁泊之已经秘密联络了各路诸侯,皇城势必要血流成河,龙椅上那位不信我,却给自己招了更狠的一头狼进来,是非成败,只在此一棋。”
颠簸的山道上,顾襄平说着,修长的手指拈子落下,重重一声,让宋久恩的心都颤了颤。
“落子为定,你希望谁赢?”顾襄平抬头望她。
夜风拍打着车窗,宋久恩看着棋盘上的纵横之势,情知兵临城下,避无可避,她对上顾襄平的眸光,颤着手,一点点抚上他的脸,泪水到底夺眶而出。
“如果你不在了,还有谁能给我一个家?”
一字一句,嘶哑而动情,答案昭然若揭,顾襄平望了她许久,再也忍不住了,拂袖间把棋盘一下打乱,将她一把揽入怀中,湿润了眼眶。
车厢内暖烟缭绕,她紧紧依偎在他怀中,眼角泪痕未干,脑袋却莫名重了起来,仿佛暖烟丝丝钻入身体,意识变得一点点模糊……
“睡吧,睡一觉什么都好了,我向你保证,除夕之前,我一定会把你接回来,我们一家人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过年……”
絮絮叨叨的安抚中,有泪水落入宋久恩脖颈里,温热一片,她心头忽然慌得不行,却是脑袋越来越重,只能无力地抓住顾襄平的衣襟,强撑着道:“你,你不许……骗我。”
顾襄平握住她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嗯,我不骗你。”
泪水滑过他的脸颊,他唇角微扬:“但其实,有一件事我是骗了你的。”
马车颠簸,山风猎猎,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飞雪无声。
“我怕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毕竟有可能要带到黄土里,想想总是不甘心的。”
“你知道吗?我对你的确是一见倾心,但不是在宋家出事那年,而是在十二年前,顾家还未出事的时候。”
“那一年,我还是宋老师的门生,在宋家第一次见到了你,你在荡秋千,穿着一件杏黄色的裙子,不知道笑得有多开心……”
十二年前的那个春天,有个比暖阳还要明媚的小姑娘,坐在秋千上,在百花丛里高高荡起,笑声飞上云端,绚丽得让人挪不开眼,从此便落入了无意驻足的少年心间。
平生一顾,至此终年。
连宋久恩都已经遗忘的旧时光里,那天她不小心从秋千上摔了下来,风一般掠来的少年将她接住,但她还是惊吓过度,竟哇哇大哭起来。
少年手足无措,红着脸连声哄她,甚至还扮鬼脸逗她,她终是破涕为笑,眼角泪痕还未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少年怔怔地伸出手,抚过她的泪,竟放进嘴里尝了尝,她好奇仰头:“什么味道?”
少年皱眉:“苦的。”
他弯腰摸了摸她的头,眉目清俊如画,一派温和:“所以日后不要哭了,眼泪多苦啊。”
在丫鬟们赶来前,少年悄悄离去,她却叫住了那道清隽的背影。
“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
少年回首一笑:“以后……你就会知道了。”
因为我会让父亲来向宋老师提亲,我会在那一天亲自告诉你,我叫顾襄平,我对你一见倾心,我知道你叫宋久恩,你愿意同我定亲吗?
(九)
十二年前的顾襄平同时做了两个梦,遇见宋久恩是个好梦,而一夕之间,家破人亡——却是个再也醒不过来的噩梦。
他父亲刚正不阿,得罪奸佞,满门获罪,他被要求净身入宫,永世为奴。
所幸宫中还有顾家最后一点人脉,他被瞒天过海,保全了男儿身,却保全不了过去的无暇美好。
世界支离破碎,天地间从此剩他孑然一人,苟延残喘。
那真是地狱般的几年啊,在宫中受尽欺凌,从云端跌入泥土,没有希望没有前路,只有年少时那心爱的姑娘偶尔入梦来。
但他知道,他已经配不上她了,他要生存,要一步一步往上爬,双手渐渐染了血腥,她是他心头的白月光,照亮他内心唯一纯净的角落。
即便后来在得到权势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后,他仍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他是个“宦官”,是个一辈子都不能以真正身份去爱她的“宦官”,且她也有未婚夫了,梁家那位门当户对的少年将军,多么般配啊。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她会有很好很好的人生,而那人生,不会包括他。
他不该打扰,远远看着就好。
但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奸佞当道,历史重演般,宋家会落得与当年顾家一样的下场。
他梦中的姑娘也从云端狠狠跌下,被人踩入泥土里,他不得不站出来了。
他不要她再经历一遍他所经历过的苦痛,染血的刑场,雨幕倾盆,他撑着伞,一步一步走向她——
从十二年前春日里那个梦,一路逶迤走到了现实里。
她抬头,他低头,四目相对,雨珠从伞沿坠落,滴答一声。
他说:“如果你愿意,我给你一个家,行吗?”
阔别十二年之后,新婚夜中,他再次尝到了她的眼泪。
“真是久违的味道。”他叹息着,空了的一块心渐渐圆满。
人就是这样,心满了就会贪,他贪恋地想着,如果能一辈子拥她入怀,该有多好?
但梦到底是要醒了,世道由不得他安逸,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人生在世,有可为有可不为,我所作所求,终有一日,你会明白的。”
月光洒进的房中,他曾在她耳畔这样道,那是少年时家遭变故,便咬牙于心中立下的誓言。
世道无可救药了,好人得不到善终,坏人却只手遮天,夜夜安寝,他一步步往上爬,带着所有的仇恨与信念,一心一意想要的,不过是打破坏的世道,重建一个新的世道。
他毕生所求,是黑白肃清,是非明辨,一个河清海晏的清明盛世,他希望,好人能有好报,忠臣能得善果,君王能贤德宽厚,一切的一切都是春日里最美好的模样,意气风发的少年能向心爱的姑娘提亲,说出那句一见倾心,不要再落得……他这般的下场。
但斗了多少年,倒下一个慕容相府,又迅速起来一个梁将军府,争斗永无止息,一己之力终究是蜉蝣撼树,他不再奢望了。
“我如今唯一想做的,只是等纷扰解决,带上恩恩回来找你,我们归隐山林,不问世事,每一年的除夕都坐在山顶一起看烟花,你说好不好?”
马车中,暖烟缭绕,泪水从宋久恩紧闭的眼角滑下,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抚过,眸光闪烁地笑了。
“傻姑娘,为什么你的泪还是苦的?”
(十)
宋久恩在崖顶的山庄里待了一个月,每日诵经念佛,只盼千里外的皇城之中,她挂念的那道身影能安好无恙。
但这一日,佛珠断了,散落一地,有人推开门,是她最不愿听到的那个脚步。
“还好赶得及,没错过今年的除夕夜,你瞧,我没骗你吧?”
梁泊之一袭戎装,风尘仆仆,眉眼间却是志得意满。
山风拍打着窗棂,宋久恩半天没有动弹,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我把顾襄平的棺木运上山了,看在你的份上,我给他留了个全尸,你不打算起来看他最后一眼吗?”
声音在堂内久久回荡着,佛珠滚入各个角落,再也看不见了,将所有的希望统统带走。
不知过了多久,宋久恩的身子才动了动,她一点点起来,神情平静,眉眼低垂。
“好,他在哪里?”
她抬头,目视着梁泊之,伸手将一缕碎发别到耳朵,“等我换身衣裳,让我单独和他待会儿,行吗?”
风声飒飒,白雪苍茫,天地间寂寂无声。
在外头等候了半天的梁泊之,抬眼望向长空,一片雪花悠悠落在了他肩头,转瞬即逝,他盯了许久,忽然福至心灵,一按腰间长刀。
“快,快把门撞开!”
紧闭的大门轰然一声,风雪贯入,梁泊之几步并作一步,猛地扑向了棺木。
但还是为时晚矣——
棺木里的宋久恩换上了新衣裳,那本要穿在除夕夜,同顾襄平一起坐在山顶看烟花的新衣裳,她与他并肩而躺,神情安详,宛若熟睡。
是再没有过的满足与幸福。
但梁泊之却瞬间委顿于地,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久恩——”
凄唤在远山白雪中久久回荡着,但天地间空荡荡的,却再也不会有人回答他了。
那个温柔熟睡的姑娘,安然地躺在她夫君身旁,终于可以每一年的除夕都一起过了。
在踏入棺木的那一刻,她贴在他耳畔,轻轻喊了他最后一声“夫君”。
他不会知道,雨幕倾盆的那一天,他撑着伞走到她面前,从此她眼里心里就全是他了。
她记得多清楚,她被全世界抛弃了,只有他带她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