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门窗紧闭,帘幔飞扬,烛光跳动,闻人隽与骆秋迟站在一边角落里,看着屋里对峙的三人,气氛颇为微妙。
骆秋迟悄悄拉了拉闻人隽的衣袖,同她咬耳朵:“你说,他们谁会先开口?”
闻人隽抿了抿唇,凑近骆秋迟,买定离手道:“我猜……是我娘。”
她这句话才落下,屋中央阮小眉已经拍案而起:“闻人靖,你什么意思,阿隽都说了是鹿三哥来了,你干嘛还叫人放箭?”
骆秋迟勾住闻人隽的一根小指,晃了晃,冲她露出一个叹服的神情,闻人隽得意收下,口型动了动:“知母莫若女嘛。”
屋中,闻人靖也一下站起,冷哼哼道:“我没听清,把他当作采花贼了,谁叫他鬼鬼祟祟,窜上我家屋顶。”
他说着,转向灯下抱琴坐着的鹿行云,气不打一处来:“还每年都来一次,一点都不避讳,你知不知道小眉已经嫁给我了,你这样阴魂不散有意思吗?”
“你别冲鹿三哥撒邪火!”阮小眉上前一步,红衣明艳照人,灯下竟有几分娇俏味道,“我与鹿三哥亲如兄妹,你不是不知道,他每年都会为我来贺生,在屋顶上抚上一曲,我们举止恪守本分,从未逾矩过,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闻人靖怒极反笑:“小眉,你问问自己,你拿他当哥哥,他是拿你当妹妹吗?你别装傻了,当年若没有遇上我,你只怕已经嫁给他了吧……”
“闻人靖!”
“怎么,比谁嗓门大呀,你吼我也没用,我说的就是事实……你既已嫁给了我,就不该还跟这江湖粗野之人不清不楚,藕断丝连,你莫忘了,我才是你的夫君,在你心中,究竟是他重要一些,还是我更重要?”
“你这是胡搅蛮缠!”
“究竟谁在胡搅蛮缠?他对你存的什么心思,你会不明白吗?你以为我傻啊?”
“你、你……你就是傻子!你不仅傻,你还毫无肚量,暗箭伤人,卑鄙无耻,若是在江湖上,你这种人是要被各门各派追杀到天涯海角的!”
掷地有声的话语中,角落里的骆秋迟听得啧啧惊叹,晃晃闻人隽的小指,“你娘好厉害啊……”
“不,我爹更厉害。”闻人隽淡定表示。
果然,场中的闻人靖哼了哼,俊雅的面容忽地凑到阮小眉跟前,挑眉一笑:“我又不是没被江湖上追杀过,那时是谁寸步不离地护在我身旁,替我挡刀挡枪,同我水里来,火里去,天天‘靖郎’、‘靖郎’的唤我呢?我哪里磕到碰到一小块儿,都心疼得不得了,还会在月下悄悄给我缝衣裳,你说说,有这般死心塌地的姑娘照顾我、保护我,我纵是被追杀到天涯海角又何妨……”
“你,你,你不许再说了!”阮小眉一把推开闻人靖,又羞又恼:“当年那姑娘就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你!”
闻人靖占尽上风,不气不急,顺势抓住了阮小眉的手指,哼笑道:“那姑娘眼睛也瞎过,在盘龙崖那里,遭了对家暗算,我给背着走了几天几夜,那姑娘趴我背上,让我放下她自己逃命去,我咬牙不肯,最后那姑娘哽咽不成声,说一辈子都跟定我了,我去哪她去哪,永远不会和我分开,相守生生世世,你说说,这人瞎了眼还是看上了我,要是没瞎眼,岂不是更加爱我入骨……”
“闻人靖,我撕烂你的嘴信不信!”
角落里,骆秋迟心悦诚服,探向闻人隽耳边:“你爹是够无耻的,你娘全然不是对手。”
“没办法,文人嘴皮子狡猾,我娘老实侠女一个,又不能真的打我爹,还能怎么办呢?”
闻人隽一脸“见怪不怪”的样子,骆秋迟啧啧摇头,又感叹了番,继续津津有味地看向场中。
灯下,一直静坐不语的鹿行云抱住琴,微微抬眸,忽然低沉唤了一声:“小眉。”
阮小眉与闻人靖的争执戛然而止,只见那袭玄衣抱琴,一步步走向她,她有些讪然:“鹿三哥。”
鹿行云却丝毫不顾闻人靖在一旁的瞪视,只望着阮小眉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朵明艳如火的花,递到她面前,轻轻说出三个字:“送给你。”
阮小眉目光一颤:“地、地狱浮屠花……”
地狱浮屠花,顾名思义,开在火凰岛的地狱岩附近,是江湖人口中的“地狱之花”。
它奇诡绝美,不仅明艳如火,还蕴藏着特殊的力量,食下一朵,至少能够增进十年功力,比任何灵汤补药都要奏效,江湖人无不心向往之,个个都想将这奇花收入囊中。
奈何地狱岩炙热难耐,终年火焰翻腾,周遭十里难以近身,要摘得一朵地狱浮屠花简直危险万分,犹如以命相搏。
从前闯荡江湖时,阮小眉就跟鹿行云去过火凰岛,见识过那“地狱之花”,当时尚是二八小姑娘的阮小眉,一见那花便挪不开眼,直说太美太艳,生平罕见。
鹿行云默默记在了心中,在阮小眉嫁人后,他不知怎么想的,每年在她生辰前一天,他都会踏月而来,抚上一曲之外,还会送上这样一朵地狱浮屠花。
因为此花开在火焰之中,极其特殊,只有在炙热的环境下才能保持火光不熄,所以他每年都要将花贴身放在胸口,耗损无数内力,一路源源不断地护住那花枝,保持它的鲜艳之态,不朽生机。
正因如此,在与骆秋迟对招时,他才一直未正面相迎,而是抱琴紧紧护住了胸口之处,护住了那朵要亲手送给阮小眉的花。
他知道她被关在了深宅大院里,关在了高高围墙中,再难看一看外头广阔的天空,再难有年少时闯荡江湖的恣意畅快,所以他每年为她送来这明艳如火的浮屠花,祈盼她能笑一笑,嗅到外头自由鲜活的气息,想起自己曾经那二八韶华奔腾热烈的生命。
这份用意阮小眉如何不知,她感念于心,每年收到花后,都会插在自己窗前悬着的一把剑鞘之上,看了又看,直到那花渐渐熄灭火光,干硬如石,她才会将“干花”珍重地收入匣中,藏到最隐秘的地方。
那匣子里藏着她的如歌岁月,如今不多不少,已近二十朵浮屠之花,这代表着,鹿行云也风雨无阻,携琴踏月地送了近二十年。
只是,这是他第一次,一步步走到阮小眉面前,当着闻人靖的面,亲手递给了她。
“小眉,送给你。”
见阮小眉怔怔的,鹿行云低低一笑,又轻声说了一遍。
闻人靖忍无可忍,抢上前道:“不许收!”
阮小眉这才一激灵,回过神来,闻人靖拦住她视线,恶狠狠道:“你生辰想要什么样的礼物,什么样的奇珍异宝,我都能为你寻来,你就是不能收他这朵花!”
阮小眉胸膛起伏着,被闻人靖彻底惹怒:“你每年送的那些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在我看来,通通都比不上这一朵地狱浮屠花!”
她说着,将他一把拂开,看向鹿行云手中那朵明艳如火的小花,“那些都是死物,只有这朵花是活的,能让我再次回想起那些仗剑江湖,自由无忧的快活日子,你根本就不懂!”
闻人靖身子一震,阮小眉已经上前,珍重地接过了那朵花,指尖轻轻摩挲着,感受着那股温热流淌的生机,动情不已。
她深吸口气,看向鹿行云,眸中已有泪光闪烁:“鹿三哥,谢谢你,我很喜欢,也请你回去告诉兄弟姐妹们,小眉对大家甚是想念,总有一日会回到破军楼,看看大家的。”
鹿行云冷峻的面容浮出一丝笑意,点了点头,眼神饱含深意:“鹿三哥还是那句话,如果过得不开心,十三袖永远在等你,破军楼的大门也永远向你而开。”
再次听到“十三袖”的名号,阮小眉心潮起伏,手心颤动,刚要说些什么时,闻人靖已经将她往身边一拉,狠狠瞪向鹿行云:“姓鹿的,你不要得寸进尺,你这是要公然拐带本君夫人吗?!”
鹿行云看也不看闻人靖,只发出低低的一声嗤笑,他眼眸一转,伸手向角落里一指,遥遥望向骆秋迟:“少年郎,你叫什么名字?”
骆秋迟一怔,正看戏看得入迷,不防会被戏中人点到,闻人隽在后面推了他一把,他才踉跄上前,忙恭敬施礼道:“晚生骆秋迟,见过前辈。”
鹿行云点点头,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意有所指:“你是阿隽带回来的?”
“是,是……”骆秋迟没想到第一句话便是问这个,难得结巴起来,闻人隽赶紧上前,微红着脸对鹿行云道:“鹿叔叔,他是我的师弟,之前为了保护我,脸上落了一道伤,我将他带回来给娘亲瞧一瞧,上点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