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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炎热, 炙烤着大地,杜明茶扶着邓老先生慢慢往车上走, 老人家现在已经认不得她了, 只用力、牢牢地牵着小可颂的手。

他现如今糊涂了,记忆模糊,头脑也不清醒, 只将小可颂当作自己孙女了, 现如今一下也不肯放。

这个儿子早亡的老人,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明茶。

明茶原谅他了, 小明茶也终于原谅他了。

邓老先生近期午夜梦回, 常常梦到明茶小时后委屈巴巴看他的眼神, 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里全是惊惧, 捏着龙虾酥的手悄悄收回去, 藏起来。

她因为被训斥而手足无措, 甚至有点害怕他。

那时候的明茶多小呀,完全意识不到他为什么生气,懵懵懂懂的, 还为了送东西给他而委屈……

他的亲孙女, 最得意的儿子留下的血脉。

第一次对他示好, 第一次叫他爷爷, 被他生硬地拒绝了。

这是老人心里的一个硬疙瘩。

现如今回想起来, 仍旧是针扎般的疼,伸手捂也捂不住, 摸也摸不到。

和银针似的, 就那么直戳戳地插进去, 经年累月,时间久了, 就和肉长在一块,扯不开,不时地疼起来,狠狠刺他几下。

……

小可颂并没有挣脱太爷爷的手,哪怕被他攥疼了也一声不吭。

昨天,沈淮与就和她认真谈了谈,也提到了邓老先生现在的“病”。

沈淮与耐心地告诉女儿,邓老先生是记忆乱了,迷糊了,就像人在迷宫中走,迷了路,找不到出口。

小可颂听的似懂非懂,只牢牢记住一点——

把自己当作是妈妈,当太爷爷的孙女。

对于小孩子来说,这没什么困难的。

太爷爷生病了呀,如果扮演妈妈能让他身体好一些的话,小可颂很乐意去做。

太爷爷平时对她也很好很好,现在也到了她回报的时候了。

只是把称呼从“太爷爷”改为“爷爷”而已呀。

这样其实也没什么困难的啊。

小可颂这样认真地想着。

她还觉着这样的“游戏”很有趣,开开心心地走在太爷爷身边,侧着脸,问:“今天中午吃什么呀?”

邓老先生背还没有直起来,事实上,他已经直不起来腰了。

上了年纪的人都这样,连挺直背部都成了一种困难。

但却越来越容易说心里话,不再像年轻时候那样别别扭扭。

邓老先生慈爱地看着小可颂:“吃京酱肉丝卷饼,明茶最爱吃这个,是不是呀,明茶?”

小可颂点头:“好呀好呀。”

其实她最爱吃的是大闸蟹,不过这并不重要。

太爷爷说什么都好。

杜明茶微微失神。

现如今,她都已经记不清楚了,原来自己小时后喜欢吃这个啊。

邓扶林从来都不会亏待自己的宝贝女儿。

小时候的杜明茶在吃穿上没委屈过,父母亲总是竭尽自己所能给她最好的条件。

后来年岁渐渐长,也没有受过什么大委屈。

她小时候的嘴巴馋,什么都喜欢尝几口,今天吃几口这个,明天再吃几口另一个……变着花样来,什么都觉着新鲜。

至于太爷爷所说的京酱肉丝卷饼?

杜明茶努力想了好久,还是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时候给邓老先生留下喜欢吃这个东西的印象。

她好像也不是特别爱吃呀。

也不需要她想太多了,身后的邓言深忽然插嘴:“要吃这个吗?

我不喜欢吃葱哎。”

邓老先生猛然停下脚步,他转身,有些不悦地说:“关你什么事?

你小子什么时候来的?”

现在骂邓言深的时候,还是依稀能瞧出他的刚强气。

邓言深吸了口冷气。

好吧,他还是继续保持沉默最好,免得被爷爷再劈头盖脸打一顿、或者骂一顿。

大庭广众之下,属实有些不太好。

他刚刚看到爷爷黑色包里的东西,也是一愣。

邓言深万万没想到,爷爷千里迢迢过来,挂念的,竟然是给明茶送龙虾酥糖。

这种老式包装的龙虾酥还是从牛街上买来的,一家开了许久许久的店铺。

邓言深从小就在爷爷家常见这种糖,只是他不爱吃,爷爷也不爱吃,也完全不知道邓老先生买来做什么……

现在,邓言深想自己大概是懂了。

邓老先生一直买着这糖,想着给小时候的杜明茶送过去。

老人家一直没有解开心里面的那个疙瘩。

邓言深不知道爷爷以前究竟有没有给小时候的明茶送过糖果,但邓老先生绝对一个人偷偷来过j市。

他拉不下脸面,又割舍不下,就这么隐藏在人群中,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和孙女。

邓言深一声长叹。

现如今爷爷这样,怕又是在家里看到龙虾酥,才勾起他这个心结了吧。

杜明茶还在努力思考爷爷的这一印象来源,沈淮与不轻不重地伸手敲敲她额头:“别想了,我知道是什么时候。”

杜明茶愕然:“你怎么知道?”

她吃惊的时候会忍不住睁大眼睛,这点,小可颂和她一模一样。

沈淮与喜欢看她露出这副表情,总引着人忍不住去掐掐她的脸颊,再揉一揉头发。

沈淮与垂眼看她:“我先前一直在想一件旧事,只是记不清楚,也没有向你确认。”

“直到刚刚看爷爷给你递龙虾酥,我才想起来,”沈淮与微微笑了,眼底若春水起了涟漪,“明茶,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或许比我想象中更早。”

杜明茶:“啊?”

阳光透过尚碧绿的法国梧桐树落下,两人并肩经过一条有着许多水果摊位的街道。

有小推车在街旁旁卖着鸡蛋灌饼和烤冷面,鸡蛋在铁板上烤出边缘的金黄色,烤肠烤到滋滋啦啦地响,甘爽脆口的生菜被压到熟透的面饼上,酱汁在铁板上噼里啪啦地跳跃,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穿着校服、系着大红色红领巾的男生缠着奶奶给他买烤面筋,坐在电动车后座的女孩奶声奶气地和爸爸讲着今天在学校中遇到的趣事。

喜欢蹦蹦跳跳的小可颂仍旧在规规矩矩地走着,开开心心地和邓老先生聊天,声音甜甜:“爷爷在哪里买的龙虾酥啊?

好好吃哦……”

沈淮与握紧杜明茶的手,凝视着天边只漂浮着两三朵云的碧穹:“明茶,你先前是不是跟随父母来过一次帝都?”

杜明茶稍稍一愣,陷入沉思:“好像是哦……”

“我见过你,”沈淮与垂首,“还记不记得,我给了你一颗龙虾酥?”

杜明茶已经记不清了。

她只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沈淮与笑:“想不起来也不要紧,我慢慢和你说。”

他握紧杜明茶的手,与她在这阳光下悠闲散步:“明茶,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被父母包——”

明茶,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被父母包的严严实实,完全瞧不见脸。

瞧不见脸。

沈淮与一直到五岁时,才意识到自己和旁人的不同。

老师教幼儿园的孩子学习——

“这是眼睛,来,看,眼睛。”

“这里是鼻子,大家摸摸对方的鼻子。”

……

老师教着孩子辨认简单的字和五官,沈淮与看看书上彩色的画,视线再度转到眼前空白、灰线条的脸上,陷入沉思。

他无法看清人的面容。

沈淮与并没有举手问老师,意识到这是病症后,他只默默地收拾好书包,安静地想了一阵,试探着问了伙伴后,终于意识到。

他是不同的。

但这是一种不幸的不同。

等幼儿园下课,许许多多的小朋友父母都乐呵呵滴过来接,

唯独来接沈淮与的,是他父亲沈从鹤身边的助理。

豪车停在旁侧,沈淮与在小朋友好奇的视线中上了车,将书包放在旁边。

想了想,他又把今天的图画书拿了出来,放在膝盖上,摊开。

助理很亲切,笑盈盈地问沈淮与学了些什么,沈淮与随意说了几句话,低头掀开图画书,抚摸着上面介绍人五官的那几页。

他看到的,和画上的、描述中的都不一样。

回家后,房间空荡荡,请来的阿姨微笑着请沈淮与去吃饭,饭桌上孤零零,沈淮与坐在长桌上,陪伴他的只有花瓶。

今天父母休假,但他们不会离开卧室。

沈淮与一个人吃完晚饭,礼貌地和阿姨道别后,独自穿过走廊,回自己房间。

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今天有东西需要家长签名。

他从书包中找出来纸笔,准备去找爸爸,却在卧室前,透过未关严的门缝,听到白静吟的喘息声,急急切切,带着哭腔:“沈老师……你松开我……”

在家里的时候,妈妈称呼爸爸,从来都是沈从鹤,或者沈老师。

一直是这样指名道姓,鲜少会有柔软的昵称。

沈淮与意识到这种场合不适合他,他默不作声将纸笔收回书包,自己回到房间后,模仿着爸爸的笔迹,努力画出一个差不多的签名。

他很聪慧,只是根据以往的模板,就能轻而易举地模仿出几乎差不多的签名。

签名完成之后,和往常一样,沈淮与将两张纸举起来比对一下,忽然顿住。

他很像沈从鹤。

不止一个人这样说,说他长相和沈从鹤一样,说他性格和沈从鹤一样,说……

沈淮与也遗传了父亲的疾病。

神经方面的障碍,让他无法具像化人的脸庞,视觉传递来,却无法在大脑中构造出具体的影像。

沈淮与早就听说过父母间那段往事,只不过沈从鹤以一种柔和的语气提起。

“我和你妈妈是天生一对,我们注定要在一起,”沈从鹤微笑着说,“我只能瞧见你妈妈的脸,这不是命中注定还能是什么?”

沈淮与也惊叹这样美好的爱情。

唯一,多美好,多么浪美。

他转脸看妈妈,却只能瞧见白静吟低着头,用餐刀将牛排切成细细的小块,白色的连衣裙映衬着她肌若月亮,被禁锢在黑暗天空中。

她什么都不说。

白静吟就像是被强行关押起来的鸟儿,终日里留在牢笼中,偶尔出去晒晒太阳,很快又回到这温暖的牢笼中。

她被困住了。

幼年的沈淮与隐约意识到父母这种关系并非教科书上所说的爱,更不像一个有温度的家庭。

但那时候他太小,小到没有能力也没有阅历去思考其中深深掩埋的东西,也不足以让他去多想父母之间复杂的感情纠葛。

谈不上恨,也谈不上爱。

疼痛和爱意都被混淆。

沈淮与和沈从鹤远远算不上亲近。

沈从鹤性格孤傲,哪怕有了孩子,哪怕努力做出一副父亲的模样,也总不够和蔼。

如所有的男孩子,沈淮与幼时也敬仰自己的父亲——在他亲眼目睹父亲强迫母亲之前。

模仿完签名的沈淮与早早上床入睡,半夜饥饿,他忍不住去厨房中寻求食物,却瞧见厨房之中,白静吟被父亲放在料理台上,搂住他的肩膀,呜咽哭出声音。

对于幼年的沈淮与来讲,这种事情冲击力过于巨大,以至于他竟呆呆站在原地,一时间动弹不得。

只有凉气顺着沈淮与脚往上攀升,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要将他吞噬,他如此惧怕,就像亲近的人一夜之间竟变成怪兽。

父亲就是异化的怪兽。

白静吟瞧见了他,脸色苍白,挣扎的越发激烈:“沈从鹤你松开——”

沈从鹤没有松手,他侧身,拿了个杯子就丢过来,不悦斥责:“出去。”

杯子正好打在沈淮与额头上,他后退了两步,转身离开。

那杯子的疼痛刻在他心里,沈淮与忽而意识到,原来爱竟是会让人成为恶魔的东西。

……

第二天,白静吟直到中午才起床,脸色苍白,无什么血色。

她叫了沈淮与过去,抚摸着沈淮与的脸,低声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沈淮与如实回答了。

包括他看不到人这件事。

在回答的那瞬间,沈淮与清清晰晰地看到母亲绝望的脸。

“……一样,你和你父亲一样,”白静吟痛苦地说,手指和声音都在颤抖,压抑痛苦,“我怎么生出来一个恶魔……”

沈淮与不懂母亲在说什么,但下一瞬,白静吟就伸手,掐住他的咽喉:“一个就够了,淮与,对不起,我不愿意你再去害其他人……”

沈淮与没有挣扎。

他任凭母亲用力掐着他的脖颈,直到沈从鹤闻声赶来,才将濒临窒息的他成功解救。

沈从鹤不会谴责白静吟。

就算白静吟真的将他掐死,沈从鹤也未必会责备她。

这就是沈淮与从那次事件中得到的清晰认知。

沈从鹤确认了他没事情之后,安抚了有些崩溃的白静吟。

在得知白静吟崩溃的原因后,沈从鹤反倒是笑了一下。

“这样不好吗?”

沈从鹤柔声问白静吟,那声音有些近乎疯狂的冷静,“从你腹中,出来和我一模一样的孩子,有着你我骨血,完全像我的孩子……你不会感到高兴吗?”

白静吟哭泣着,连连后退,她脸颊上只有不断往下落的泪珠儿。

沈淮与不懂父母间诡异的氛围,他只感觉两人吵闹。

父母都像是野兽,都让他感觉到陌生、可怖。

从那之后,白静吟开始疏远沈淮与。

她会控制不住地伤害他,忍不住拿东西烫伤他,掐他的胳膊。

某天,沈从鹤出差,白静吟将沈淮与锁在供奉着佛龛的阁楼上。

没有人发现被锁在阁楼上的沈从鹤,他不住地敲门,但没有人回应。

整整一天,沈淮与甚至进食过供奉的香,只因那闻起来过于美味。

直到沈从鹤发觉白静吟真真切切在虐待他时,才终于将两人短暂分开。

沈淮与被送到舅舅家,跟随舅舅家的孩子一同吃饭、学习。

年岁渐长,他也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不受母亲喜爱。

沈从鹤为了强行留住白静吟,让她受孕,诞下有着两人血缘的孩子。

沈淮与就是为了这么一个自私的目的而降生的。

等他年岁稍长,阅读过的书多一些,看过的东西多一些……沈淮与也终于明白,为何母亲会对父亲抱有那样大的敌意。

倘若是他,他也会厌恶这样强迫自己的人。

白静吟被父亲困住了。

而沈淮与就是那个困住她的绳索之一。

沈淮与没有怨恨过白静吟,在很长一段时间中,他甚至会认为被责罚是他的罪有应得。

电视剧和书上都这么讲,父债子偿。

他是父亲的罪孽,是父亲的共犯。

但他……

在年岁尚小的时候,也曾经渴望过来自母亲的关注。

沈淮与已经记不起母亲拥抱他是什么感觉。

多么讽刺啊,但这的确是事实。

沈淮与冷眼看着父母亲之间的争执和融合,无论白静吟发多大的脾气,冲着父亲如何发泄,沈从鹤都不会松开她。

同样的,任凭沈从鹤如何索取,白静吟也不会走出这个困住她的牢笼。

两人也并非一直这样别别扭扭地生活,在他单薄的记忆中,也曾有过父母温柔相拥的时候,只是随着白静吟初恋意外过世后,他们俩的关系才迅速恶化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沈淮与坐在地毯上,面无表情地掀开一页书。

全然不管隔壁房间隐隐约约传来的声音。

他在这种情况下读了初中,高中。

身边人不是没有恋爱的,唯独沈淮与心无旁骛,专心读书。

好友沈岁和曾问他为何不谈恋爱,沈淮与低头掀开书:“没兴趣。”

他的世界没有美丑,甚至没有性别之分。

人不可能对线条产生什么兴趣,难道还有人会爱上纸片人不成?

沈岁和笑了:“也是。”

两个人都姓沈,往上数几代是一家人,虽然有辈分差距,但这并不影响两人结交为好朋友。

沈岁和也清清楚楚地知道沈淮与的视力问题,这不是什么秘密。

沈岁和低头凝视着自己的双手,忽然说:“淮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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